第三十二章
少年游
32、
次日陽光正好,風(fēng)總算是溫柔了起來。
沉香踏著朝露從后山打坐回來,洗了把臉,又叫墨卿竹給綰了個垂鬟分肖髻,穿著身水藍(lán)色衣裙,裙擺繡著冬蝶傲雪,旁邊飄飄灑灑幾朵梅花,袖口繞兩圈金絲碧羅,外罩錦瑟及踝寬斗篷,兩只衣袖寬寬大大,走起路來颯颯帶風(fēng)。
沉香今兒的心情尤其好。不僅是墨卿竹又要帶她下山,更是允了她下山之后能自由活動。這等好事可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墨綰顏在的時候還好說,她黏黏人也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去這轉(zhuǎn)轉(zhuǎn),那轉(zhuǎn)轉(zhuǎn),但總歸阿娘在身邊,自己想真的想做些什么,又不好發(fā)揮。這下好了,簡直是老天爺爺垂憐!
吃罷早飯,秦遙又囑咐了沉香幾句,墨卿竹兩人這才下山。一路歡聲笑語不斷,銀鈴似的動靜在山上叮鈴鈴回響,不知又驚走了多少飛鳥走獸。
小廝牽著馬在后面跟著。墨卿竹今兒的心情自然也是不必多說。昨日沉香那一番話將他感動得七葷八素,末了睡覺時還覺得盈盈繞耳!著實沒有那么開心過!
半玩半走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們一行從拱橋上往下走,來往的人絡(luò)繹不絕,神色各異,已然是到了街市。兩人分散。墨卿竹帶著小廝去往東買東西,沉香往西翩翩然晃進(jìn)人群。
小販的吆喝聲入耳,蕭琴琵琶各種曲調(diào)混到一起,時緩時急,時悲時喜,彼此映襯,卻竟也形成了呼應(yīng)之勢!婉轉(zhuǎn)淋漓,仿若置身于碧波之上,細(xì)雨綿綿,撐著把油紙傘立于船頭,微風(fēng)拂面,青鳥飛魚,著實一副人間好景致!
沉香不由得跟著哼唱起來,“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她唱得入神,沒見著前面匆匆行來的姑娘。那姑娘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黑漆漆的手里緊緊攥著兩個饅頭,一面跑一面回頭,路人紛紛閃避,身影綽綽,她竟也是沒有注意沉香。兩個小身影碰的一聲撞到一起,沉香有內(nèi)力傍身,只是“哎喲”一聲,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兩步便穩(wěn)住了身形。那姑娘卻是向后一仰,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個跟頭!
路人立即圍了上去,那姑娘撿起饅頭起身,還沒等著跑,便見人群中又?jǐn)D進(jìn)來一個身著墨綠色麻衣布衫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像是小姑娘跑的太快,他追了半晌,此時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
那中年男人隨手抹了把汗,上前一步抓住了小姑娘后領(lǐng),另一只手則是去抓她手中的饅頭!小姑娘一開始還挺老實,卻是那中年男人要搶她饅頭的時候,突然撒起潑來,又吼又叫,還張嘴狠狠咬了那中年男人一口!
中年男人大叫一聲將她摔到一邊!那小姑娘撞在石階上,眉頭明顯皺了一下,卻沒吭聲,骨碌地從地上爬起來,黑溜溜的大眼睛似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氣瞪著那中年男人!卻不是憤怒,又沒有恐懼,一時間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個什么感情?
中年男人左手虎口被咬的汩汩冒血,也沒時間去處理,大罵著一個箭步已經(jīng)又朝小姑娘奔了去!
沉香腦子快,卻搞不懂這其中到底什么情況。她從未涉世,終日在萬景閣游山玩水,讀書練劍,自在瀟灑,自是不懂人間疾苦,便是偶爾下山,這里又是皇城,天子腳下,一派繁華富貴,盎然生機(jī),哪里會知道百姓也分三六九等,很多人便是連頓飽飯都吃不上?
如今第一次遇上這般情況,自是不明所以。但心里卻也明白,不論事情怎般,那小姑娘都是個孩子,若是被中年男人抓了去,瞧這情勢,少不了一頓好打!看她那小身板瘦骨嶙峋,自己一個人都能抵得上她兩個,若是挨了打,約摸著一拳就要被打死了……
想著,她趕緊上前,抬手道:“叔叔且慢!”
她這一聲不大,人群中嘰嘰喳喳的聲音密集,那中年男人此時已被怒氣沖昏了頭,又怎會聽見?便見著他呼叱一聲,右手已經(jīng)朝小姑娘的臉上打下去!
沉香情急之下身形一閃沖了過去,同時周身聚力于右手,對著那中年男人的身子微微向旁一推,上前一步,擋在了小姑娘的身前!
那中年男人一身蠻力,沉香內(nèi)力不多卻十分精純,這一下在旁人眼里看似清風(fēng)拂面,實則卻是一招四兩撥千斤!沉香雖然練得不圓滿,撥不動千斤,但推開那一百七八十斤的男人卻絕對是綽綽有余。
眾人只看得那中年男人身子向右一歪,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便又聽砰的一聲!那人已然摔在地上!
小姑娘一臉驚愕地看著那中年男人,又一臉驚愕地看向沉香,黑溜溜的眼睛撲閃撲閃,像極了隱匿在潭中的兩顆黑珍珠!
沉香不著痕跡地咧了咧嘴,心里道:“這大汗看著挺壯,也忒不禁推!我雖然情急,但也只用了三四成的力道,本想著只是將他推到一邊,不料卻直接將他推了個大跟頭!這一下可是不好說話啦!”想著,側(cè)頭對身后的姑娘小聲安慰了一句,便趕忙跑去扶那中年男人,一面扶一面道:“叔叔,你是不是腳抽筋了,怎么一下就摔在地上!快起來!”她這話說得面不紅心不跳,卻是帶著十分的關(guān)心,將那中年男人扶了起來。
那中年男人見沉香如此客氣,又是玲瓏剔透,華服傍身,心下當(dāng)時以為她是那戶人家的小姐,不敢失言,一時沒了怒氣,便真的以為自己剛剛那一摔實屬自身問題,可能是這些時日鍛煉得少了,剛剛又跑了那么長的路,這一下才抽了筋摔倒在地!
沉香見他果真信了,心中暗自長出了口氣,這才又笑著問:“叔叔,侄女有一言多問,還請叔叔告訴?!闭f著雙手抱拳恭恭敬敬作揖行禮,一派的溫潤儒雅,竟是叫人一下忘記了她亦是個還未到及笄之年的女兒!
那中年男人也是一愣,遂即趕忙蹩手蹩腳地回了一禮,道:“小姑娘你想問什么?”
沉香后退一步,側(cè)過身去,將那個小姑娘露出來,恭聲道:“侄女想問叔叔你女兒做錯了什么?叔叔要這般生氣?”
這話剛說完,人群中便傳來“噗”的一聲嗤笑!顯然是沒想到沉香竟將那小姑娘認(rèn)作中年男人的女兒,卻又尋思,她大概是從小錦衣玉食,從沒見過行乞要飯之輩,所以才會錯安關(guān)系,不由得對沉香身份又敬畏了幾分。
“我不是她女兒?!?p> 人群中沒人敢多言,卻是中年男人還沒回答,那臟兮兮的小姑娘先一步開了口。
沉香愣了一愣,道:“那你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大伯嘛?還是叔叔?”
小女孩臉色沉了沉,啞著嗓子又道:“我們沒有關(guān)系?!?p> “啊?”沉香頓時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看向那中年男人,道:“叔叔,你們兩個當(dāng)真沒有關(guān)系?”
那中年男人哼了聲,道:“小姑娘莫要胡亂給我安排親戚了。我可不想多一個叫花子做女兒!”
沉香眸中怒氣閃過。
中年男人口中的“叫花子”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她不清楚,但聽他那不屑輕蔑的語氣就知道絕出不來什么好!忍了忍,又忍了忍,她這才又問:“叔叔你既是和她半點關(guān)系沒有,如何要將她追成這樣,還要動手打人?”
那中年男子眉頭皺了皺,顯然也是被沉香這個出來擋事的給折騰煩了,聲音便也揚起了幾分,道:“這事小姑娘還是自己問那叫花子罷!你快些將來龍去脈問清楚就離開,我好將她帶去官府處置!”
沉香聞言轉(zhuǎn)頭看向那小姑娘,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別著急,與我說清楚?!?p> 那小姑娘黑溜溜的大眼睛似有淚光閃爍,將手里的饅頭攥得緊了緊,終于垂下了腦袋。沉香眉頭都要擰在一起,剛要再問,便聽那小姑娘說:“我弟弟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們沒錢,我只好去他的饅頭鋪里偷……”
沉香再不涉世,小姑娘那一個“偷”字出來,也是什么都明白了!但卻并未因她這般說法而心生嫌棄,反而十分敬佩。當(dāng)下笑了出聲!
眾人頓時一臉疑竇地看著她。便見她搖了搖手,嘴角卻仍掛著笑,道:“這事我明白了。”說罷從懷里掏出一錠白銀放到了小姑娘手里,又道:“偷雖是無奈之舉,但以后還是不要做了。不如以后尋個工作,這皇城繁華,總會有別的出路?!比缓笥挚聪蚰侵心昴腥?,笑道:“叔叔莫要見怪,她出門著急沒帶銀子,這不是過來我這里取錢給你么,您是長輩大人,就不要跟我們小孩子計較了。再說縣首日理萬機(jī),事務(wù)繁忙,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您定也不忍心去勞煩他,是吧?”
沉香話都說到了這,圍觀百姓們也都紛紛點頭說是。那中年男人見小姑娘也有了錢,沉香又給了他臺階下,自然不能再咄咄逼人說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換上笑臉,道:“小姑娘說的是,我剛剛也是情急之下說得多了,這種小誤會說開了就好,怎敢去勞煩縣首大人!”
沉香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那你們兩個便商量罷,侄女我還有別的事,就先走啦!”說罷,不等旁人再說什么,人已經(jīng)穿進(jìn)人群不見了蹤跡。
但見西北角落,一墨袍少年立于人群之中,面如冠玉,氣若朝雪,亦是不俗。這墨袍少年嘴角隱隱帶著笑意,似是意味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