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兒,桑兒是誰?”
子壯隱隱約約記得毛臉鷙曾經(jīng)和自己提過這個名字,但一時間卻記不清對方到底是說,忍不住嘴里嘟囔了一句。
他兩手抓住毛臉鷙的肩膀,心驚膽戰(zhàn)地端詳著毛臉鷙的臉,吃驚地問道,“毛臉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你怎么被關(guān)起來了?”
“唉……”
本來見到子壯后一臉激動的毛臉鷙,現(xiàn)在卻被他問得一臉的郁悶。
他咧咧嘴,有些難為情地拍拍子壯的手,讓他先放開自己,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干草上,朝子壯搖搖手,假裝蠻不在乎地說道,“子壯,你不要大驚小怪的,我自己人干的——我這也不過是皮外傷而已?!?p> 呃,原來是自己人干得阿……
子壯心里嘀咕著,將信將疑地打量著毛臉鷙,心里好歹不是那么緊張了。
不過,唉,自己人就能隨便打了么,這也打得太狠了。
自己人下手怎么能這么狠?
好歹是流民村的小頭領(lǐng)呢。
“就這還皮外傷?都沒有人形了。”子壯在毛臉鷙身邊蹲下身子,認真地觀察著他臉上的傷痕,目光又往他身上的其他地方打量,一副不懷好意地模樣。
毛臉鷙被子壯看得全身都不自在,不禁縮了縮脖子,有點尷尬地問道,“子壯,你看什么?”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你臉都被打成這樣了,估計身上也有傷吧?”子壯身后要擼毛臉鷙的衣袖,一邊半真半假地取笑他說,“你不是經(jīng)常吹噓你在流民村無人敢惹么?現(xiàn)在怎么能慫成這個樣子?襠他啊!”
“襠他”是毛臉鷙的口頭禪,也是毛臉鷙的拿手絕活。
以前每當他在子壯面前操練起來的時候,子壯都強烈地感到一陣蛋疼。
是真疼,兩個都疼。
人體三大要害,眼睛,咽喉,襠部,其中唯有襲襠最容易操作,最狠毒,也最讓人所不齒。
稍不留意,就會蛋碎人亡。
抄腿踏襠,踹腿點襠,轉(zhuǎn)腿蹬襠,跳腿撩襠……
“襠他?”毛臉鷙苦笑著抽抽嘴角,“這村子里,即使是我大哥也不敢輕易動我——這傷是我父親親自動手打的,就是剛才領(lǐng)你進來的那個……”
“你父親?虎毒還不食子呢……”子壯吃驚地看著毛臉鷙,著急地詢問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把你關(guān)在這里,恐怕也是你父親的主意吧。“
“一言難盡,家務(wù)事而已?!毙→v苦笑著搖搖頭,看樣子不想細說,“你今天給我送藥來了?”
嗯,子壯點點頭,這才想起來自己這次來的目的。
既然毛臉鷙不想細說,子壯也沒有強迫他。他像模像樣地給毛臉鷙切了脈,查看了舌苔,然后把草藥的用量和用法給毛臉鷙說了一遍。
其實子壯對這巫醫(yī)之術(shù)并不精通,只是照葫蘆畫瓢而已。
好歹噘兒以前也說過,毛臉鷙患的不是什么大病。而且,就自己剛才的診斷來說,也已經(jīng)基本康復了。
子壯本想把竹筒交給毛臉鷙,可一摸懷里,才記起剛才已經(jīng)把盛藥的竹筒交給毛臉鷙的父親了。
“子壯,不是我故意怠慢了你。”毛臉鷙仰頭看了看洞口,有些難為情地催促子壯說道,“子壯,既然你也看到我了,你趕緊走吧。我這邊是家務(wù)事,我父親不喜歡外人在這里常呆,更不愿意外人攙和。畢竟是我父親,也就是關(guān)我?guī)滋於眩⒉粫盐以趺礃?。等這些天把事情了了,我再去看你和噘兒——我會在老地方留下標記?!?p> 聽毛臉鷙提起噘兒,子壯臉上一片黯然之色,支支吾吾地說道,“毛臉鷙,恐怕我以后不能隨便見你了,你也不可能輕易見到噘兒了?!?p> “怎么了?“毛臉鷙一臉驚詫地問。
“我以前也是因為要陪著噘兒采藥,所以才經(jīng)常在那荒山野嶺里竄來竄去?!白訅汛诡^喪氣地說,”可現(xiàn)在噘兒已經(jīng)去了鐘吾國國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年齡也大了,總要多下地干活,把家給撐起來。“
接下來,子壯雖然心里傷心,但還是三言兩語地把噘兒的事情說了一遍,當然沒有提自己身患重病的事情。
“原來如此?!懊橔v聽子壯說完,一臉同情地看著子壯,感嘆說,”說起來,我們真是同病相鄰,你還比我好一些。“
“都這樣了,還能比你好一些?”
一提起噘兒,子壯心里就難受。但現(xiàn)在看毛臉鷙無動于衷,還話里有話的模樣,子壯心里就有些不舒服,沒好氣地望著毛臉鷙。
“子壯,我不是拿你尋開心,你真的比我要幸運——起碼是噘兒主動離開了你,而且是跟著老卜正去了國都,你畢竟知道她去了哪里。而且,即使你現(xiàn)在傷心難過,但畢竟錯不在你,可以問心無愧?!?p> 毛臉鷙難得的一臉哀色,絲毫沒有當日“襠他”的英雄氣魄,“可我的桑兒是被別人綁走的,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睜睜地,唉……”
“桑兒?”
這是自子壯見到毛臉鷙以后,聽他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
剛才因為關(guān)心毛臉鷙的傷情,子壯即使心里有些疑惑,但也不自覺地忽略了。
不過現(xiàn)在看毛臉鷙一臉難過的樣子,子壯一頭霧水地望著他,“什么桑兒?我見過么?”
“你沒有看到過她,但她在荒原上偷偷看過你——你畢竟是我的好兄弟,我想讓她知道你到底是誰。”
毛臉鷙嘆了一口氣。
“我以前和你提過一嘴,但沒有細說。桑兒是從郯國那邊逃過的一個女奴,來了也沒多長時間,和我挺……挺合得來……”小鷙臉色難得一紅,低聲說道,“可是這幾天有緝奴的人找上門來——也是從郯國那邊過來的——讓我們把人交出去,我父親同意了?!?p> 呃……
子壯一拍腦袋,終于記起來了。
當初和毛臉鷙談起理正司的事情,毛臉鷙的確提過“桑兒”這個名字,但支支吾吾沒有細說而已。
怪不得自己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但卻記不起對方到底是誰呢。
不過……
子壯皺起了眉頭,“你說桑兒是個從北邊郯國逃亡過來的女奴?”
看毛臉鷙默默點頭,子壯心里也一沉。
奴隸逃亡,是一項重罪,遠不是流民逃亡那么簡單。
流民畢竟是半個自由身,只是不能隨便遷徙而已,就是被抓回去也不至于被奪取性命。但奴隸就不同了,畢竟是主人的私人財產(chǎn),毫無人身自由可言。逃奴倘若被抓了回去,無論是主人還是官府,通常都要施以重刑,即使不死也要脫層皮。也許只有這樣的嚴刑酷法,才能夠殺一儆百,讓奴隸們心生懼意,不敢隨意逃亡。
而收留逃奴的人,也是一項重罪,除了要繳納巨額罰金外,甚至還可能有牢獄之災(zāi)。
那些道貌岸然的仁義君子,士大夫們,縱然私下里也有些矛盾,斗得死去活來,但在處置逃奴這一議題上倒是同仇敵愾,坑瀣一氣。
“我是極力反對把桑兒交出去的,可說話沒人聽?!毙→v無可奈何地說道,“其實,自我記事以來,只要有人進了流民村,只要是被我們收留了,我父親很少再把人交出去??蛇@一次,我父親說,這郯國緝奴的人來的時機比較蹊蹺,而且是專程而來,又對桑兒的情況了解得非常清楚,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簡單。我父親懷疑桑兒可能本來就是郯國緝奴隊派來的細作,來到我們流民村是別有用心,所以不想惹事,同意把她給交了出去?!?p> 呃,子壯恍然大悟,終于了解了桑兒事情的來龍去脈,可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過了半晌,見毛臉鷙一臉頹廢的模樣,才小心地說道,“你該不會是因為桑兒的事情,才被你父親揍了一頓吧?”
毛臉鷙點點頭,苦著臉說,“我說此事沒憑沒據(jù),如果錯怪了桑兒,豈不是把她推進了火坑里?就因為這個,我和父親吵了一架。唉,他罵我被桑兒迷了眼,沒出息,打了我一頓,還把我給關(guān)了起來,直到我父親覺得此事風平浪靜為止?!?p> 呃,原來如此。
子壯有些同情地看著子壯臉上的傷痕,可也無計可施,只好陪著一起嘆氣。
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自己不該管,也不敢管。
更何況,緝拿逃奴這么大的事情,既然是逃到了流民村,自己就更插不上嘴了。
“緝奴隊的人剛剛離開,你就過來了?!毙→v一臉歉意地對子壯解釋,“村里的人本來就很緊張,你來的時機又過于敏感,他們不得不提防一些,你別放在心上。”
“原來如此?!弊訅严胂雱偛虐l(fā)生的一切,心中明白了大概,“怪不得一個兇神惡煞,我還以為要把我扣在這里呢?!?p> “他們也不是沒有這個想法,但又害怕別人知道你來過這里,以后的事情更不好收拾——你畢竟在邑城的理正司有案底了?!毙→v不好意思地說道,“子壯,你能答應(yīng)我,不把這里的事情說出去么?”
子壯點點頭,卻又忐忑不安地說道,“即使我答應(yīng)了,他們能相信我?”
“我也不知道,但起碼也給他們一個放你的理由吧。“小鷙好像也吃不準,自我安慰說,”再說了,我父親肯讓你見我一面的原因,也是讓你安心,確心我這邊沒事。若真想把你扣在這里,估計也不會讓你見我了——這里面的事情,復雜得很。子壯,你就不要牽扯進來了。”
子壯點點頭,嘆了口氣,“好吧?!?p> “既然如此,夜長夢多,你還是趕快走吧——桑兒我已經(jīng)保不住了,是我辜負了她,不要再把你也搭進來。”
小鷙臉上肌肉抽了抽,聲音好像有些哽咽,眼圈好像也有些紅了。催促完子壯趕緊走以后,他就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子壯,再也不吭聲了。
子壯搖搖頭,拍拍子壯的肩膀,讓他多保重,然后手腳并用從地洞里爬了出去。
出了地洞后,子壯拍了拍門板,不一會房門就從外面打開,他把出了關(guān)押毛臉鷙的茅屋。
剛進村碰到的幾個漢子現(xiàn)在還站在外面,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子壯,而毛臉鷙的父親卻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子壯懶得搭理他們,急急忙忙朝村外趕去。那幾個漢子也沒有阻攔他,只是派出兩個漢子跟在子壯后面,目光不善,默不作聲,半押半送地陪子壯離開村子。
子壯離開村子老遠,回頭望去,發(fā)現(xiàn)那兩條漢子仍然站在村口,遠遠地望著自己。
子壯覺得自己有些死里逃生的感覺,匆匆向前趕去,待回頭再也看不到那兩個漢子身影的時候,他忽然止住了腳步。
天色還早,子壯略一踟躕,轉(zhuǎn)頭朝郯國的方向快速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