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山容易，下山難（二）

　　雪崩的時(shí)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當(dāng)唐棄開始下山，云山飛起了無數(shù)的雪。

　　十余年來，云山從未染過一點(diǎn)白，卻在這短短的一天一夜，徹底變了色彩。

　　所有的雪，都在阻止唐棄下山。

　　也許是因?yàn)樵粕讲辉腹陋?dú)，又或者是飛雪想發(fā)泄積蓄了十余年的憤怒。

　　漫天的雪，是最聲勢浩大的祭奠。

　　唐棄不知道它們在向誰祭祀，但卻知道他和唐果，是被挑選的祭品，代表最虔誠的祈愿。

　　“我可不想做一個(gè)安分的祭品?！碧茥壱恢皇志o緊的握住石劍，察覺到腰間扯的極緊的繩漸漸松弛，知道唐果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便開始打量起身遭的環(huán)境。

　　云山很大，遠(yuǎn)看極陡，但身在山中，地勢卻比較平坦，身后雪崩的速度很快，唐棄沒有回頭，因?yàn)榭磁c不看，雪崩都在接近，那便不該浪費(fèi)那一瞬的時(shí)間。

　　地面奔行因?yàn)檫^膝的雪層已不可能實(shí)現(xiàn)，在樹間跳躍應(yīng)當(dāng)是最好的辦法，但飛雪影響了視線，很難準(zhǔn)確的判斷距離和方向。

　　唐棄和唐果不可能拋下彼此，所以一旦有一人判斷有誤，就會(huì)極大的影響逃生的速度。

　　這仿佛是一個(gè)死局，人力如何爭的過天地。

　　唐棄不知道人能不能勝天，但他知道云山和飛雪勝不了陸肆。

　　“那么，山和雪，自然攔不住我。因?yàn)?，陸肆讓我下山?！疤茥墢臎]有如此信任過陸肆，但他此刻需要一點(diǎn)信仰，讓自己獲得一些力量。

　　唐棄，如此想著，然后漸漸平靜。

　　他看著青木之下，沒有過多思索，拔劍，落下。

　　唐果用力抱著青木，指尖因?yàn)橛昧?，微微發(fā)白，他看了一眼唐棄，極為短暫的眼神交流，然后松手，一起落下。

　　不瘋魔不成活。

　　想活，便得瘋魔。

　　唐棄，用極短的時(shí)間，做了最極端決定。

　　他在空中后仰，然后平行，然后垂直，頭和腳互換了位置。

　　如此，最先接觸積雪的，是手中的劍。

　　劍穿過了雪，唐棄閉上了眼睛，不是因?yàn)榭謶郑撬活^扎入雪中，不需要視野。

　　他認(rèn)真感受著石劍傳回的觸感，確認(rèn)自己猜的不錯(cuò)，然后左手扶住右手，雙手持劍，在雪下用力劃了個(gè)圈。

　　唐棄身周的雪，猛然塌陷，形成一小塊微型谷地，谷地的中心，泛起晶瑩的光，那是水花的顏色。

　　唐果從天而降，調(diào)整重心，雙手握拳，用力一砸！

　　頓時(shí)積雪伴著冰渣，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劇烈的爆炸，瘋狂的向外爆射。

　　唐棄伏在雪中，嘗試著盡可能直起身子，雪崩已在身后不遠(yuǎn)，先前立足的截云松不知在何時(shí)已轟然傾倒，也許正伴隨著雪崩向前方奔赴而來。

　　“跳?！疤茥壞_下一滑，踩在冰面上，一個(gè)踉蹌，示意唐果跳入冰層之下。

　　唐果沒有猶豫深吸一口氣，依言跳入水下。唐棄，見狀正欲跟上，卻突然自左肩處傳來巨大的撞擊力，那是被雪崩推到的松，唐棄被這股巨力帶著，飛出極遠(yuǎn)，腰間綁著繩再次崩緊，然后松弛。

　　雪崩到了。繩，斷了。

　　唐棄，此時(shí)已看不到唐果砸出的落水口，甚至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漫山的雪翻滾而來，唐棄瞬間就被掩埋，然后又被下一道力高高推起，浮出雪面。

　　此刻雪崩如同怒海，翻滾起一重又一重的波濤，唐棄如同落水的失足者，沒有一點(diǎn)抵抗的能力，只能在不斷翻涌的雪白波濤中無力的沉浮。

　　唐棄的身體不斷受到各種撞擊，那是雪崩席卷的山石和斷木，他判斷，肋骨至少斷了三根，左臂骨應(yīng)該裂了，小腹處也傳來一股溫?zé)?，然后迅速冷卻，化作如針刺般的寒，應(yīng)當(dāng)是被雪崩中的利物劃破了皮。

　　唐棄閉著眼睛，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煩悶。

　　他想下山。但似乎沒法再下山了。

　　他在云山生活了十七年，但他不想永遠(yuǎn)留在云山。

　　他想，如果這次能活，他再也不想讓自己不想的事情發(fā)生了。

　　這真的很煩。

　　旋即又想到唐果，跳入山溪順流而下，只要運(yùn)氣不是太差，應(yīng)該很快就能達(dá)到山腳，山下的溫度不像山上那么寒，即便結(jié)冰也能輕易從水下?lián)舸?p>　　那么，至少也不算太差。

　　身上傳來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暈眩感，讓唐棄非常疲累，他有些倦了，

　　但依舊不甘，他真的很想下山。

　　唐棄這么想著，于是，右手再次握緊了石劍，他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但神情卻極為專注，他在認(rèn)真的計(jì)算著雪崩翻滾的軌跡。他在腦海中劃出一條不規(guī)則的波浪線，線條中的每一段波濤，都是不一樣的弧，幸運(yùn)的是，只要是弧，便有起落。

　　唐棄在心中默默計(jì)數(shù)，感受身上傳來的向上或向下的力，表現(xiàn)很平靜，即便身上不斷受到各種撞擊，依舊沒有慌亂，一如那塊捕魚時(shí)冰面上的磐石。直到他確認(rèn)某一條弧線即將滑落，他在心中默念，“就是現(xiàn)在?！?p>　　唐棄確認(rèn)此刻是這一道弧的最低點(diǎn)，然后右手使出最大的力向下刺去，這一刺，刺的很笨拙，因?yàn)榇痰暮苡昧Α?p>　　石劍，穿過了雪層，然后接觸到了地面，刺了進(jìn)去，沒有任何意外。

　　唐棄，握著劍柄，弓著身子，盡可能縮在在劍身后方，石劍很薄，所以鋒利，而且超乎想象的堅(jiān)硬，伴隨雪崩而來的山石，或者斷木，不時(shí)撞上石劍，然后崩碎，擦著唐棄的身體，向兩側(cè)奔去。

　　一時(shí)之間，在唐棄的身側(cè)，仿佛形成了一個(gè)劍尖般的真空屏障，看上去，就像是雪崩中撕裂了一道口子。

　　唐棄，在拼命的堅(jiān)持著，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于是更加拼命，于是肋骨劇痛，于是左臂骨裂的更深，于是腹部的傷口再次涌出一股溫?zé)帷?p>　　鮮血，瞬間浸透衣衫，然后滴落。

　　落在腰間的酒杯中。

　　陸肆的酒杯。

　　杯中的酒，沾了唐棄的血。

　　血很紅，酒很綠，血在酒中下沉，紅在綠中逐漸散去。

　　然后，酒液沸騰，灑出杯口，凝成一柄極小的劍。

　　唐棄，還在拼命，所以忘我。

　　他實(shí)在沒有精力注意其他，便沒有發(fā)現(xiàn)酒杯的異常。

　　那小劍，也沒有理會(huì)唐棄。它懸在空中，指著天，然后下劃。

　　若劍夠大，握在手中，這便是斬。

　　“轟?！耙宦暰薮蟮霓Z鳴。

　　唐棄驚醒。

　　他在雪崩中拼命，石劍在雪崩中撕開一道極細(xì)的口。

　　而此時(shí)，小劍斬落，很隨意，很強(qiáng)大，天地間，多出一道巨大的痕跡，那是一柄巨大的劍。

　　雪崩被斬出一道巨大的豁口，無論如何翻滾都無法掩蓋劍斬的痕跡。

　　天空中依舊下著濃密的大雪，但那劍斬之處仿佛獨(dú)處一片空間，再也無法容納哪怕一片雪花。

　　唐棄看著這一切，想到了陸肆，不喜歡雪的陸肆。

　　唐棄低頭，看了眼腰間的酒杯。默然無語。

　　原來，陸肆的酒也不喜歡雪，酒劍斬落處，便不能再沾一片雪。

　　唐棄，順著劍道望去，他看到極遠(yuǎn)處，唐果打碎了冰層，大口的喘息。

　　他笑了。他知道，終究是能下山的。

　　陸肆叫他下山。

　　。。。。。。。。

　　云山腳下。

　　唐果摻著唐棄，抬頭望去，入目皆白。

　　兩人看的極認(rèn)真，似要把云山刻在眼中。

　　眼前云山，極為熟悉，但格外陌生。

　　因?yàn)樗麄冏杂咨L于云山之上，因?yàn)樗麄兊谝淮瘟⒆阌谠粕街隆?p>　　此刻談不上悲傷，但該有不舍。

　　唐果低著頭，低聲問道，“師父，我們以后是不是再也上不了云山了?！?p>　　唐棄沉默片刻，聲音有些沙啞，但很篤定。

　　“能上。”

　　“為什么？“

　　“因?yàn)?，上山容易，下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