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蒼白透明的人在此刻微弱的咳了咳,瞬間這個嘈雜的屋子鴉雀無聲。
她的胸口開始有了起伏,那雙燦星般的眸子緩緩的睜開。
映入眼簾的就是他那張悲郁到極致的臉,從絕望慢慢的欣喜若狂,只是狼狽至極,滿身血跡和泥塵,面上也是污穢不堪,將那張清雋的臉弄的臟兮兮的。
他們就那樣遙遙相望著,中間隔著千山萬水,萬里迢迢,卻仍舊相視而笑。
醫(yī)官們蜂擁而上,姍姍來遲的孫醫(yī)官被他緊緊的拉住了衣袖。
孫醫(yī)官疑惑的看著又哭又笑的他,下一瞬便被緊緊捏住了肩膀使勁的搖晃了起來,將他搖的頭暈眼花。
他含淚激動大喜的說道“我們沒有功虧一簣,我們贏了,我們把她搶回來了”
孫醫(yī)官不知所措的拍了拍他的手,面露難色說道“將軍,我的肩膀”
他立馬松開手了,眼角淚水滿溢,鄭重嚴肅將雙手相疊,朝他彎腰行禮“醫(yī)官于我大恩,沒齒難忘”
孫醫(yī)官惶恐的將他扶起“將軍嚴重了,身為醫(yī)者,救死扶傷乃本分,不需記恩”
言蹊的腦海雖然混沌一片,但身體的沉重卻越來越輕,那些散落在身體各個角落的病痛正在逐漸減弱。
仿佛睡在自己的小蚌殼里,搖搖晃晃的讓她被困倦掩埋,可心里總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應(yīng)該睜開眼睛看一看,眼皮卻像被粘住了一般,死活都睜不開,手一直被一只溫?zé)岬氖终瓢?,耳邊傳來清晰的聲音?p> 王后看著他坐在她床前一動不動,不忍的勸慰道“爍兒,醫(yī)官說若若脈象已平穩(wěn),已沒有生命危險,你且先回去,待她醒來,我派人告知你”
他搖了搖頭,固執(zhí)的盯著眼前熟睡的人,嗓音由于劇烈嘶吼哭泣變的嘶啞不堪“我要親眼看著她醒來”
“可是……”
王上制止住她,嘆了口氣,無奈道“今晚我們都經(jīng)歷了大喜大悲,爍兒,經(jīng)此一事,你應(yīng)當明白了若若對你有多重要,日后她好起來了,你斷不能忘了今日之痛,如從前那般薄待于她”
“過往,是我對不住她,對她愛答不理,還總想著解除婚約,是我太蠢了”
淚水再一次滑落在她手上,她奮力的想要睜開眼,這個笨蛋,都跟他說了眼淚很珍貴,怎么還哭。
身邊銀白色的汪洋慢慢褪去,她終于抬起了千斤重的眼皮,只見手邊趴著一個人,緊繃著眉眼,滿臉臟兮兮的像只流浪的小狗。
窗外的天已露白,這一夜不僅自己掙扎,連同他們所有人一起,都過得無比煎熬。
所幸,天要亮了,黑夜即將過去,而她也從虛空之境醒來。
他皺著眉頭,面容痛苦,遂既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著急忙慌的摸尋著她的手,將那點溫?zé)峋o握在掌心,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只是噩夢。
那只手輕輕的從他掌心掙脫,又反握住他,柔聲道“你醒啦”
他微微一怔,眼前不覺又開始變得模糊,他輕撫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你終于回來了”
她的心一陣鈍痛,那個人讓她遵循本心,她不太懂,可眼下她似乎懂了。
本心大概就是那個能時刻牽動你悲喜,在他難過之時,你的心會發(fā)疼的那個人。
“我要是不回來,又怎么知道原來你是個小哭包,又臟又愛哭,真是……”
真是讓人心動,歡喜滿溢。
他低頭釋懷的笑出了聲,幸之一字,終究眷顧了他,沒有帶走對他最重要的人。
看著他憔悴狼狽,又悲又喜的神色,她擔(dān)憂的撫上了那張疲憊不堪的臉,虛聲安慰道“不要再傷心了,沒有人會離開,你乖一些,去洗個澡換身干凈的衣服,再好好睡一覺”
他松懈的心一下子又緊繃了起來,他不敢離開她半步,他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他的癡夢,若離開,便會破碎。
言蹊的手又被攥緊了幾分,她有些驚詫,不過一夜之間,自己竟讓他變得如孩童般不安害怕,殊不知寧城之殤后,他是否也是如此心境。
忍著胸前撕裂的刀傷疼痛,她拉著他的手坐起身,生澀笨拙而又小心翼翼的抱住他。
他微微一怔,內(nèi)心晚來的狂喜猶如驚天海浪拍涌而來,這才緊緊的環(huán)住她,無限依賴慶幸的將臉埋進她的頸窩里,她帶著淡香的氣息肆意將他包裹,惶恐被溫柔慢慢溶解。
“愛哭鬼,你別害怕,我不會消失的”
她輕輕的捧著他的臉,又捏了捏“你看,手是熱的”
他抬起手想要擦一擦眼淚,卻被她小心的抓住,被燎的水泡早就在掙扎中被他弄破了,只有褐色的皮膚皺皺巴巴的蓋在鮮紅的傷口。
“怎么搞的?”她強忍住心底里泛起的酸澀。
他想要藏起來卻被她緊緊攥住,躲閃的說道“摔了一跤,沒事”
洶涌的難過再也抑制不住,她拼命的克制著自己,甚至妄圖用閉眼這種可笑的方式,可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他手足無措的想要替她擦掉眼淚,但又顧及自己的手太臟,也弄臟了她的臉。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嗚咽著說“不臟”
他這才輕輕的用大拇指拭去了她的眼淚,如珍如寶的捧著她臉,愧疚將他的心剜的生疼,嘶啞的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像總是讓你難過傷心”
她一雙淚眼朦朧的眼睛繾綣溫柔的看著他,一字一句,都情深至肺腑“你沒有,是你一直把美好帶給我,你知道嗎,所有人都覺得我身體虛弱,就應(yīng)該躺在床上養(yǎng)病,是你,帶我走了出去,帶我看都城繁華,看日出,看燈會,能遇見你,于我而言,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耳根處爬上一陣灼燒,她的一顆真心,被她含羞卻又赤誠的雙手捧著露給他看。
剛來夢境之時,她也曾想不通為何初若若要那么執(zhí)著的想要嫁給他,現(xiàn)在她懂了。
懂了他的堅韌,懂了他的心懷,懂了他究竟是一個多么好的人。
她這只海底長不出尾巴的小魚,遇見了比尾巴還要珍貴的明珠。
那句最大的幸事在他心里盤桓,慢慢的融化了堅冰筑成的大山,至此只留暖意盎然。
他愣在原地,心里摻雜著喜悅愧疚,有萬千的話想說,可一個字也說不出,半晌才苦澀沒頭腦的說了一句“可是,我以前待你很不好”
“以前我忘了,我只知道,現(xiàn)在的你待我很好”
從前她想要嫁他,是因為想要出夢境。
現(xiàn)在她依然想嫁給他,是因為褪去懵懂破芽的歡喜。
于她而言,那份歡喜生澀,謹慎,卻又澄澈明朗。
他搖了搖頭,說道“不,不夠好,以后我會待你更好,再也不和你吵架,不惹你生氣”
她緊張的揪緊了手邊的被子,盡管她知曉他定然是不討厭自己了,但是他那般驕傲的天子嬌子,除卻再三的恩情,還有幾分是喜歡自己。
喉中早已凝澀,心在胸口怦怦亂跳,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為什么?”
他眼里似乎有一片比南海還要深邃的海洋堅定的說道“因為我想要從未來夫君,變成夫君”
仿佛被突如其來的雷雨照亮了黑夜,她愣了愣,沉悶的難過快要把她淹沒,晦澀至極的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那般驕傲肆意之人,若非因恩情,又怎會真的愛上這般柔弱無用的公主,從前的初若若不能,她言蹊也不能。
她小聲的問道“因為我為你擋毒又擋刀嗎?”
他急忙解釋道“不是的!”
“我對你的豈能只是虧欠彌補,早在回朝之時,你看向我的第一眼,我的心就變了,只是我自己過于蠢笨逞強不愿承認罷了”
他囁懦著嘴唇,忽然間變得笨嘴拙舌。
“長這么大,我也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不懂喜歡到底是什么樣的,但是你在我心里越來越重要,占據(jù)了它的全部,角角落落里都是你,我吃飯,睡覺,晨練,無論我做什么腦子里都是你,是我將真心藏匿太深,才讓你不相信它的存在”
少年的雙眸真摯又熱烈,對著眼前的人說道“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只是你,不是兩年你誤喝了那碗毒粥,今日又替我擋了那把刀,我不知愛要如何計算深淺,但若是你死了,我絕不獨活”
他的聲音很輕,卻狠狠的顫動了她的心,她望著他眼眶又濕潤了一些,輕輕的靠在他懷里,低聲欣喜說道“君心,似我心”
他緊緊的摟著她的肩膀,心里彷徨動蕩的空洞被填滿,也如她一般,放下了驕傲,生澀的將真心贈予她。
寧昕夢端坐在燭火前,不覺天已破曉,窗外泛起了暗藍色,這一夜是寧城王府孤注一擲的一夜,也是她徹底被他們拋棄的一夜。
她白皙欣長的手指細細的圍著那一圈燭火摩挲著,面色沉靜,好似絲毫不覺的疼。
只可以要死在這虛假繁榮的都城之中,若可以,她多希望能回到寧城,回到那個質(zhì)樸快樂的小漁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