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丹桂飄香的季節(jié),深秋將至,宮中的秋海棠、玉簪花亦都爭先開遍了,為即將到來的中秋節(jié)添姿加彩。在一片略帶喜慶的忙亂中,紫禁城終于熬過酷暑,迎來了八月十五團圓佳節(jié)。
夜幕漸籠罩皇城,云淡風(fēng)也輕,一輪皎月高掛天際,清冷柔和月光溫柔撫摸著每個人的臉面。乾清宮中,玄燁率領(lǐng)各宮妃嬪及其宗室諸王夜宴賞月,太皇太后風(fēng)濕病發(fā),皇太后侍疾左右,均未出席,因敏答應(yīng)、常答應(yīng)正在禁足中,納蘭答應(yīng)稱病,妃子宴桌極少。玄燁寶座前設(shè)金龍大宴桌,左側(cè)地平上,面西座東擺著皇后的宴桌,其余嬪妃的宴桌以慧妃為首按照位份高低分別排在左右。
納蘭明珠因極得玄燁寵信,也破例位列諸王之中,是唯一一位受邀家宴的外臣。宗親諸王的宴桌設(shè)在殿外,離后宮嬪妃尚有偌大距離,連一絲半點的容貌也看不清楚,任憑裕親王再怎么望眼欲穿,也無從一睹皇后風(fēng)姿以解相思之苦。
玄燁入宴,朱顏偕同后妃在座位處向皇帝行禮,而后是殿外諸王行禮。禮畢,朱顏等人各入座進饌。
祥和韶樂起,舞曲出,朱顏帶領(lǐng)后妃一同起身向玄燁敬酒,玄燁年少的臉上盡是一代帝王之風(fēng),待一頭仰起飲盡杯中之物,又示意梁九功倒了一杯,笑道:“朕也敬你們一杯。”
后妃們各出座,行禮謝恩。
玄燁見慧妃大腹便便,旋即阻止她行禮:“慧妃身子已近七個月,多有不便,不必多禮了,坐著就是。”
慧妃謝恩,甫站起的笨重身子在紫玉的攙扶下重又坐下。
昭嬪巧笑倩兮,看著慧妃溫柔道:“為了腹中皇子,慧妃姐姐可是滴酒都不能沾的?!?p> 慧妃回以溫和笑靨:“太醫(yī)也是這么說呢,聽說昭嬪多番囑托李太醫(yī)看顧好本宮腹中孩兒,本宮心懷感激,多謝昭嬪關(guān)心?!?p> 平貴人正埋頭吃著翡翠月餅,頭也不抬模糊嘟噥道:“妾還聽說李太醫(yī)是昭嬪姐姐的故交舊識呢,如此一來他必定會聽昭嬪姐姐的話萬分注重慧妃姐姐腹中孩兒的?!?p> 昭嬪笑臉突然凝住,一記暗藏的眼刀殺向平貴人,皮笑肉不笑對上玄燁探尋的目光,“皇上別聽平妹妹胡說,妾自幼入宮,久居深宮區(qū)區(qū)一介婦人又怎會和李太醫(yī)成為故交舊識?若不是身子經(jīng)年弱著,只會是素未謀面。也不知平妹妹打哪兒聽來的閑言閑語,真真兒個嚇煞妾了。”
藍常在梳著清減的插花鈿雙髻,一身駝色宮裝襯得她更是冷若冰霜:“昭嬪娘娘膽兒大得很,豈會被這點道聽途說嚇著了,若是真被嚇著了,唯有一種可能?!?p> 昭嬪入鬢長眉微揚:“哦?”
藍常在涼涼說道:“那便是真事兒了。”
昭嬪掩袖輕笑出聲,一時笑靨如花,殿堂中似乎也因她一笑生輝:“原不知藍常在和平貴人一般愛開玩笑?!?p> 朱顏見玄燁已面有不悅,只得清清喉頭,有意盯著平貴人,見她狀似一臉無辜只顧面前佳肴,心里微涼:“今兒個是中秋佳節(jié),諸位姐妹切莫為了平貴人一句玩笑話較真,以免傷了和氣?!?p> 榮貴人眸光清透,和緩說道:“皇后娘娘說的是呢,都是自家人,要和和睦睦才是?!?p> 昭嬪站起福身:“皇后娘娘多慮了,既知是玩笑便不可當(dāng)真,平妹妹年紀尚小,常跟個孩童似的,妾又怎會真心怪罪于她?若是讓皇上不高興,妾在此代平妹妹賠罪了?!?p> 玄燁揮手示意昭嬪落座,眸光掠過她落在平貴人身上,笑中帶著淡淡的寵溺:“瞧瞧你那吃相,十足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轉(zhuǎn)頭對朱顏,眼中的寵溺愈深,“皇后,你也不好好兒管管你這妹妹?!?p> 朱顏臉上掛著端莊笑容:“是,只要皇上不一味縱著她,妾定能省去不少心力?!?p> 玄燁“哈哈”笑道:“你們聽聽,皇后這是在怪朕呢!”
除卻藍常在,各嬪妃紛紛掩袖輕笑,一時和樂融融,倒也真像是團圓家宴了。平貴人不得不放下手中月餅,從凝萃手中接過絲帕擦凈嘴,揚著明媚笑靨:“皇上和姐姐們這是在笑話妾呢!皇上,妾平日里可不是這樣,您也知道妾最愛吃這月餅了,一年才吃得一次,這不是嘴饞嘛!還請皇上、皇后恕罪?!?p> 玄燁笑道:“沒規(guī)沒矩的,你還有理兒了。吃吧吃吧,愛吃便多吃點兒,回頭朕讓人多送些到你宮里去。”
“謝皇上,皇上待玥兒最好了!”平貴人歡愉的笑刺著昭嬪的眼,朱顏看著平貴人的臉卻像是在研究那無邪面具的缺口在哪里。
頃刻后,小福子臉上沾著喜氣,近金龍大宴桌旁稟報:“皇上,此時外頭已撥云見月,月兒圓得就像大玉盤呢!戲班子也已恭候多時,皇上可要即刻擺駕御花園中賞月?”
“嗯,如此良辰美景自然不可辜負?!毙钫酒痣x了宴桌,底下所有人隨他一同起身,他走下臺階牽起朱顏的手,眼眸溫柔似水:“朕為你點了《廣寒法曲》,你最喜愛的。”轉(zhuǎn)頭又低聲吩咐梁九功,“讓明珠隨朕一同前往。還有……叫人盯緊著點裕親王。”梁九功眼角余光掠向朱顏,恭順應(yīng)下了。
朱顏心里干笑兩聲,臉上硬是擠出滿滿的喜悅感激之情:“難得皇上還惦記著,多謝皇上。”
宗親諸王去往慈寧宮給太皇太后、皇太后請安,明珠跟隨玄燁左右,一行浩浩蕩蕩以帝后為首往御花園而去,朗月當(dāng)空,一路上分花拂柳,深秋的風(fēng)徐徐送爽,吹拂著玄燁洋溢著溫和笑容的臉。
玄燁始終不曾放開朱顏的手,朱顏無視平貴人頻頻殺來的眼刀,索性不再試圖掙脫,也就隨玄燁了。
行經(jīng)蓮池畔,天際忽然風(fēng)云變色,圓月隱入厚厚黑云之中,只余下模糊一角,涼爽的微風(fēng)忽變狂風(fēng),拍打著每個人。成群的烏鴉嘎嘎亂叫著四下亂竄,仿佛預(yù)感到鬼魔即將來臨,紛紛急著逃命,紫禁城的上空剎那黑如潑墨。
突然聽得平貴人驚喊:“啊!你們快看,月兒變成紅色的了!”
眾人心中均不由騰然升起一股森冷之感,聞言紛紛朝天上看去,卻發(fā)現(xiàn)月亮已經(jīng)全然為烏云覆蓋,連一絲半點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騷亂,慧妃膽子小,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緊挨著紫玉不知所措。朱顏心里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故作鎮(zhèn)定安慰著慧妃:“蘇依爾哈,別怕,有皇上在呢,只是天色突變,想必一會子便過了?!?p> 明珠看著天色皺眉,下意識便要移步護在朱顏身前,心念一動,只得轉(zhuǎn)了方向護在玄燁前面,“天色有變,皇上是否移駕絳雪軒暫避?”
玄燁仰望天際的眸子蒙上一層郁色,心里劃過不祥之感,沉聲道:“也好。明珠,朕記得欽天監(jiān)不曾上報近日天象有異,恰逢中秋佳節(jié),眼前之景可是不祥之兆?”
明珠遲疑須臾,道:“天地萬物變易萬千,易經(jīng)八卦如此幽深之學(xué),實非奴才才疏之人所能窺得?!?p> 昭嬪眼中首次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出凌厲之色,瞇眼凝著天際:“妖風(fēng)陣陣!天家在此,自有神明護佑,就是妖魔作怪也奈何不得,有什么好怕的!”
梁九功尖細的嗓子急忙吩咐著隨駕奴才:“快都別愣著了,多點上幾盞提燈!皇上,您當(dāng)心腳下?!闭f著親自從小太監(jiān)手中拿過一盞氣死風(fēng)燈,照著玄燁前方的路。
玄燁負手站定著,和朱顏交換一記略顯不安的眼神,正要開口說些什么,蓮池的對面驟然傳來一道恐怖凄厲的女子尖叫聲。
玄燁臉色突變:“梁九功,快去看看!”
“嗻!”梁九功急急領(lǐng)著四名太監(jiān)往蓮池對岸匆匆趕去,過了許久才在眾人翹首以盼中趕回,身后尾隨著一名宮女裝扮的宮裝女子,神色極為凝重:“皇上、皇后……那頭出人命了……”
朱顏心尖一跳,驚道:“怎么,是誰?”
梁九功低頭,回道:“回娘娘話,是常答應(yīng),浮尸奴才已經(jīng)吩咐人打撈起來了,雖面目腫脹,仍可辨出容貌?!?p> 玄燁和朱顏交換一記不解之色,疑惑道:“朕不是罰她禁足了么?梁九功,這宮女又是怎么回事兒?”
梁九功道:“皇上,她是常答應(yīng)貼身的宮女絳云,方才的尖叫聲正是她喊的。”轉(zhuǎn)了眼珠子斜斜等著絳云,“絳云,還不快快向皇上、皇后稟明實情?”
名為絳云的宮女全身瑟瑟發(fā)抖,額頭緊貼在地面,已經(jīng)被嚇得渾渾噩噩,“回、回……皇上、皇后……奴、奴才也是才發(fā)現(xiàn)常答應(yīng),答應(yīng)她……溺水而亡,旁的奴才卻……什么也不知了……”
梁九功低聲訓(xùn)道:“混賬奴才!你是常答應(yīng)貼身女婢,如何能什么也不知?”
絳云嗚咽道:“答應(yīng)自從被罰禁足……常日里總愛發(fā)脾氣,不愿任何人靠近,就連奴才送膳食進屋也常被打罵趕出……奴才便每日將膳食放于外間桌子上,也沒敢再吵著答應(yīng)一聲兒,一送完便悄悄兒退下了……奴才已有多日未曾進入答應(yīng)寢宮內(nèi)間,答應(yīng)悶在內(nèi)間做些什么奴才……當(dāng)真不知?!?p> 朱顏心念一動,問道:“既然如此,你今晚又怎會出現(xiàn)在此處?”
絳云情緒漸漸平復(fù),道:“回皇后娘娘話,奴才發(fā)覺這兩日送去的膳食答應(yīng)均未曾動過,起初奴才以為答應(yīng)胃口欠佳,雖擔(dān)心也不敢近前問安,直到第三日,答應(yīng)依然未曾進食,奴才心下驚疑,守在門外喚答應(yīng),可是……許久都沒有人回應(yīng),萬不得已奴才擅自推門進了里間,這才發(fā)現(xiàn)……答應(yīng)、答應(yīng)……她不見了!奴才不敢聲張,急急忙忙出來尋找……”
玄燁陰沉的臉色看不出是否有一絲悲色,“不見了?如何不見的,守門的太監(jiān)都死了么?”
梁九功心下暗驚,慌道:“皇上息怒,奴才即刻著人徹查此事。”
此時,森冷寒風(fēng)漸弱,須臾之間又是清風(fēng)送爽,濃厚烏云也悄然散去,明月重現(xiàn)天際,皎潔如暖玉,紫禁城紅墻綠瓦之間覆著淡淡黃暈,仿佛這里是人間最溫暖所在。
玄燁抬頭望著明月,面上的陰沉之色漸淡,“云開見月,良辰美景奈何天,如此佳節(jié)到底還是辜負了。罷了罷了,著人把常答應(yīng)的尸身安置妥當(dāng),挑個日子盡快入土為安罷!”
昭嬪幽幽嘆了一口氣,憐惜萬分道:“年紀輕輕的,為何就如此想不開呢?禁足卻也不盡然是她的錯。就這么輕易死了,皇上該傷心了。”
傷心?皇帝?朱顏暗暗凝著玄燁側(cè)面,怎么看也看不出他臉上有半點傷心的神色,心里不由一嘆一涼:最難為帝妃啊……
慧妃因驚嚇和傷心已哭成個淚人,生怕吵著玄燁,只捂著帕子悶聲嗚咽,榮貴人、平貴人在旁怎么勸也勸不住。
藍常在眉目間攜著冷笑睨著昭嬪,吐字如冰:“是啊,就這么輕易死了,敏答應(yīng)倒還活得好好兒的呢,她倒是想得開。話說回來,昭嬪怎知常答應(yīng)是想不開?莫非常答應(yīng)死之前給您留了什么遺言不成?”
“藍常在此話當(dāng)真耐人尋味,本宮與常答應(yīng)素?zé)o往來又何從知曉她的心思?若是知道,就是綁也要把她綁著,哪兒能輕易放她尋死?!闭褘謇涞饴酉蛩{常在,最終落在慧妃突起的肚子上,“慧妃身子不便,又受了驚嚇,不如還是先行回宮,皇上以為呢?”
玄燁看向慧妃的神色轉(zhuǎn)而輕柔,“唔,朕竟忘了你的身子,還是昭嬪想得周到,讓小福子送你回去,”又對榮貴人道,“榮貴人你也陪著慧妃,有你在朕放心些?!?p> 榮貴人扶著慧妃,二人微一欠身,一同道:“是,妾先行告退?!?p> 玄燁轉(zhuǎn)身欲牽過朱顏的手,卻被他一臉蒼白的面色嚇住,急忙握住他的手,手心傳來的冰冷更是讓玄燁心下不安,“怎么面色如此難看,是哪里不舒服么?”
朱顏兩眼定定死盯著絳云的尸身——裸露在外的一只手浮腫慘白,部分指甲已脫落。雖然被水浸泡長時間之后的尸身會變得腫脹,發(fā)白,但是如果是失血過多致死,尸身同樣呈現(xiàn)發(fā)白無血色,那么常答應(yīng)的死會不會跟幽夜有關(guān)?他又害死一條無辜人命嗎?想到這,朱顏渾身如墜冰窖,望著玄燁關(guān)懷倍切的眼神心緒才稍定,勉強露出一抹淡笑:“妾沒事?!?p> 玄燁仍舊不放心,道:“當(dāng)真沒事兒?”
朱顏點頭,想了想,說道:“皇上,常答應(yīng)死得凄清,妾想再看她最后一眼?!?p> 玄燁沉默須臾,“也好,你便代朕送她最后一程吧?!笨戳嗣髦橐谎?,又道:“就讓明珠和安德三一同陪駕,明珠自小待你如兄長,此番你二人也可敘敘舊?!?p> 明珠垂下眼皮子掩去了眼中無法遏制的欣喜,平靜垂首道:“奴才遵旨?!?p> 眾人不歡而散,只余下朱顏、明珠及梁九功、安德三四人往蓮池對畔行去,圓月和宮棠因懼怕守在了遠處。絳云則仍跪在原地。
常答應(yīng)的尸身已被一層白絹布覆蓋,四周守著的太監(jiān)一見朱顏,忙扎跪請安:“皇后娘娘萬安?!?p> “免了。”朱顏兩眼不離尸身,想親自上前撩開白絹布卻被明珠伸手一個虛擋,“大人這是?”
明珠回道:“娘娘萬金之軀,還是讓奴才來吧。”
“哪兒能臟了娘娘和大人的手,”梁九功忙的吩咐底下奴才:“去,把布掀開來。”自有太監(jiān)聽令上前掀開白絹布。
一股難以抵擋的惡臭撲面而來。
朱顏不顧眾人異樣的神色,吩咐安德三備下一盆烈酒,獨自繞著尸身走了一圈,滿臉肅色,渾身開始散發(fā)著隱隱的肅殺之氣,半晌后,他沉默了。
尸身頭發(fā)和表皮已脫落,雙眼和舌頭凸出,然而并無溺死者七竅流血的現(xiàn)象。
明珠有些出神的目光隨著朱顏的身子移動著,見他突然站著不動,低低喚了一聲:“娘娘?”
朱顏索性蹲在尸身臉部旁邊,對著死不瞑目的面部細細察看,“死者若是溺死的話,瞳孔會放大,眼角膜上會有出血現(xiàn)象,耳膜也會因水壓造成破裂引起出血,而顯然常答應(yīng)并非如此?!钡侨绻勒呱砩弦呀?jīng)沒有半點血液,也不會有出血的現(xiàn)象,這句話他卻沒有說出口。
明珠蹙眉,也仔細打量著尸身,點頭道:“確是如此,常答應(yīng)并非溺水而亡?!?p> 朱顏篤定點頭,道:“死者如果是溺水死亡的,不管是自戕還是他殺,都必定會有不同程度的掙扎,除非死者一直在水中憋氣憋到死,否則在掙扎過程中口鼻乃至肺部都會吸入大量的水和泥沙?!边呎f邊掰開了常答應(yīng)緊閉的嘴巴,繼續(xù)說道,“口鼻干凈,沒有雜物,并且沒有液狀泡沫,無溺死者尸體征象?!蓖蝗灰活D,“臉頰兩邊有淡淡淤紫,指痕粗大,應(yīng)是男子的手指。由此可見,她極有可能是被捂死之后才被拋尸水中?!?p> 梁九功在旁一直驚于朱顏的行為,見他竟不顧身份親手觸碰尸身更是差些出聲阻止,卻在明珠眼神示意下不敢上前打擾,只是聽到這里不免疑惑道:“可是……常答應(yīng)已然失寵禁足,平日里在宮中也無樹敵,會是何人如此心狠手辣將其殺害呢?”
朱顏平靜道:“這就要有勞梁公公親自審查了,常答應(yīng)禁足于鐘粹宮中,所居殿堂均有太監(jiān)嚴密看守,等閑之人不得出入,就是主位慧妃也不得探視,卻又為何常答應(yīng)失蹤乃至浮尸蓮池中也無人上報呢?”
梁九功額上冒出層層細汗,躬低了腰身,大氣不出道:“皇后娘娘恕罪,是奴才御下不嚴,奴才已經(jīng)著人審問那些個守門的奴才了,相信很快就能給娘娘答復(fù)?!?p> 朱顏輕應(yīng)一聲,“皇上那兒也要趕緊稟明,此事攸關(guān)人命斷不可草率?!?p> 梁九功恭敬回道:“奴才省得?!?p> 朱顏沉思片刻,目光隨之來到死者手上,掀開死者綠荷描金衣袖,發(fā)現(xiàn)手腕上同樣是蠻力捏過的淤紫,再掀起另一邊衣袖,亦然。突然,雙眼精光猛現(xiàn),細細瞄著死者殘留指甲,須臾從頭上拔下一支金釵,用尖尖的釵柄挑起指甲縫里的穢物察看起來——是皮屑——顯然死者遇害之時曾對施暴者抓撓拍打過。如果死者身上沒有臉頰上和手腕上的淤痕,更不是被偽造死因,那么幽夜的嫌疑是最大的,可是現(xiàn)場種種跡象表明,兇手或許另有其人。
“全部人背對尸身!”朱顏一聲令下,所有內(nèi)監(jiān)都匆忙應(yīng)聲背過身去。他蒙著肅殺之氣的眼神終于定在尸身脖頸處,濕答答的高領(lǐng)黏在泡得浮脹的皮膚上,扣結(jié)已被撕扯掉——脖頸處同樣有淤痕。他心中雖對幽夜起疑,但仍然堅守決不可誤判的原則,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毫無遲疑便探了過去掀開衣領(lǐng),開始慢慢褪去死者身上的衣物。
死者身上竟無半點尸斑!雖然死后立即拋尸入水的尸身尸斑很少并且淺淡,但是也絕不可能出現(xiàn)完完全全沒有尸斑的征象,除非死者死時體內(nèi)沒有任何血液。
明珠這一驚非同小可:“尸身上竟沒有血墜?雖說時值深秋,蓮池中的水固然冰冷,不易形成血墜,但是并非結(jié)冰的冬日,多少應(yīng)當(dāng)有血墜形成才是,又怎會出現(xiàn)這般怪異之象?”
知道明珠所說的“血墜”指的就是尸斑,朱顏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沉默了,站起時忽然一陣暈眩,明珠一個箭步近前扶住,“娘娘小心?!?p> “多謝大人?!敝祛佌痉€(wěn)后,又輕輕為死者把衣服穿好,最后從頭至尾覆上白布,雙手浸泡在安德三備下的烈酒之中,對梁九功道,“有勞梁公公將常答應(yīng)尸身安置妥當(dāng),不許閑雜人等靠近,以免有人居心叵測毀尸滅跡。”
梁九功忙哈腰應(yīng)下:“是是是,奴才遵旨?!?p> 朱顏接過安德三奉上的帕子擦起手來,對他道:“把絳云帶回坤寧宮,本宮有話問她,切記,不要讓任何人接近她,務(wù)必保證她的安全?!毕肓讼?,又低頭附在安德三耳邊輕聲道,“未免打草驚蛇,你叫人暗中查查鐘粹宮中有沒有哪個太監(jiān)手上或臉上有新傷痕的?!卑驳氯刂攸c頭應(yīng)聲。
明珠護送朱顏回坤寧宮時已薄深夜,一行緩緩步行,朱顏見明珠一直似有若無深凝著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自然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卻只字不提,顧左右而言他:“大人是刑部尚書,深諳司法和刑獄,對于斷案之事一定是駕輕就熟,不知大人對此案有何看法?”
明珠嘴角淺淺一勾,隱在暗夜中的分明輪廓依然能散發(fā)出溫爾之氣,“雖是命案,卻屬后宮之事,奴才本不該牽涉其中。再者娘娘心中已有定數(shù),奴才就不班門弄斧了。娘娘若是男子,只怕奴才這刑部尚書一職便要退位讓賢了?!?p> 那是,你這想法還挺科學(xué)。古人還能和我這現(xiàn)代名法醫(yī)相比?朱顏心里小小虛榮了一把,面上掛著無懈可擊的端莊淡笑:“大人實在是過謙了,天下誰人不知大人身懷驚才之學(xué),品貌過人,在前朝屹立數(shù)十年不倒……”
屹立數(shù)十年不倒?明珠頓住腳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朱顏的后背。
朱顏怔住,深深感受到這具赫舍里的軀殼智力遠遠達不到自己名法醫(yī)的水平啊……一絲尷尬隱藏在夜色中,尷尬道:“以大人的才學(xué),只會扶搖直上,位極人臣,很難會有失足摔下的那一天。”
明珠眼中惑色稍減,溫言道:“承娘娘吉言。娘娘……當(dāng)真不同于幼年時了?!?p> 朱顏緩行的步子稍稍遲滯,淺笑道:“時過境遷,年年歲歲人不同,自然是會變的?!?p> 明珠微微失神:“不知娘娘可曾記得當(dāng)年說過與奴才的兄妹之情此生都不會改變?“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朱顏駐足回首,“大人自小對本宮疼愛有加,本宮又豈是不顧念舊情的人?夜已深,坤寧宮也已近在眼前,雖有皇上特準,大人也不宜久留后宮,若是落人話柄恐有損大人官威,大人還是盡早出宮回府吧?!?p> 明珠頷首,溫和道:“是,宮中出了命案,娘娘只怕要萬分傷神了,近日要加倍小心,切不可孤身出入宮禁?!?p> 朱顏望著長身玉立清淡月色中的翩翩君子,心中似有清風(fēng)拂過,展露了真實的笑容:“多謝大人關(guān)心,今夜本是中秋團圓夜,想必夫人正在府中等大人呢,大人莫讓夫人久等才好?!鞭D(zhuǎn)對梁九功道,“有勞梁公公送送大人?!?p> 梁九功道:“嗻,皇上晚些還會擺駕坤寧宮,適才讓小信子傳話來了,囑咐娘娘您先歇著呢,不必等皇上?!?p> 朱顏淡淡應(yīng)著:“本宮知道了。”
明珠眼中的笑意不自覺加深,躬身道:“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