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諜柬匯入西土,近一月過去,形勢終于可以看清了。
這一次“引獸東土”,撬開了天劍閣西口,最慘烈的只有棠國了。
這天下,動之便是名義,最怕“守土大雍、驅除夷寇”這種讓萬民信服的大義。棠國三十萬守境精兵,哪怕以最保守的“且退且戰(zhàn)”之法,也絕不是一支馭獸大軍可以動搖根本。
怎奈四國興主力之兵,對馭獸族“分城而御”。在億萬民眾眼中,七列國戰(zhàn)亂紛紛是大雍的不幸。但馭獸族侵入,是大雍的屈辱,很多人都保持著盛世大雍的榮耀與尊嚴。在他們看來,只要驅除夷寇,任何手段都不過分。
更多不明真相的人,已將失守天劍閣東口的責任指向棠國,甚至認為棠國借外夷之師興亂大雍,為天下公憤。
風雨飄搖的棠國,疆土都已不能控制,何以控制天下的輿論,各國名士儒者領袖話鋒,從內而外將棠國“生吞活剝”。
當然滅國尚不至于,四國不會傻到在這個時候暴露真正目的,而且亡不亡國并非終極考量,有必要的話,棠國可以一直存在下去。
棠國謀士,望天血嘆,好一出麻木心術、好一盤吞殺之局。
“割城四國”后,本以為楔國漸成東土浮萍。
原來,它才是舵手。
雍古三關一開,天劍閣千年價值一夕盡毀,四國百萬雄師,要真正捭闔近些年頗為狂躁的西土了。
青衿府。
一位紅衣長者,出現(xiàn)在議事大殿中,老者白須一尺,坐在一張絳紅木椅上,木椅前后延出丈余木桿。
原來這長者無法獨立行走,時時刻刻都需四人抬行。
歪在椅子上,老者昏昏沉沉,聽著下面的人“復盤”。
長者一副凌駕青衿府的姿態(tài),儼然身份不凡,他正是青火山莊的“莊主”——
伏九煌。
伏炆與伏燁的父親。
伏炆道:“如果開雍古三關,此次洛國無絲受益,此事不應就此息止,但三生園已無計策呈于王前,我青衿府不可坐而視之。”
龍翻云道:“碧洛城守軍仍在,北炎并未撤兵,想來三生園早有對策?!?p> 伏炆笑道:“龍先生難道真的以為就憑洛國與北炎之兵,便可御三關兵馬?此時絕不可與東方開戰(zhàn),以東方的兵甲質量,西土無一勝算?!?p> “引獸東土卻換來東西大戰(zhàn),龍某不相信三生園是這樣的籌劃?!?p> “此事無關龍先生信與不信,而是事實陳列,我等該想的是如何抵御雍古三關?!?p> 這時,伏九煌悠悠醒來,“老夫早言此為多環(huán)連破,緣何走著走著,讓對方開了雍古三關?此關一開,無以彌補,此為東方終極之策,多年列國的分界之嶺,我等已落了下風。輕者半土相割,重者棠國再現(xiàn)?!?p> “父親,此結局全賴三生園之策,其只言出使瀟國、求援北炎,方至如此境地?!?p> 卻見伏九煌微微搖頭,“雍古三關未開,便絕非結局?!?p> “伏老先生有何妙策?”龍翻云忙問道。
伏九煌微微側身,“明日呈奏大意如下,協(xié)商北炎開熾火關,引馭獸族北迂東方北境,飛書瀟國,引南嶼船艦至東方南境?!?p> 此言一出,莫說龍翻云,連伏炆也驚詫不已,“父親,且不說南嶼,熾火關為北炎多年第一守關,馭獸族久攻不下,他們怎會主動開關?”
伏九煌道:“惟今之路,只有不惜一切阻止開雍古三關,一旦東土大軍長驅直入,北炎與洛國皮毛之牽,豈有存數?”
“但讓馭獸族橫馳北炎,這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呀!”
“馭獸族心念的不過是大王旗,大王旗在何處,那里便是他們的窮究之地。而且北炎不敢不答應,碧洛城中那飲酒之人對北炎的意義還需多言嗎?”
伏炆忽然眼前一亮,隨后又面露憂慮,“父親,此計奇譎,但是否過分冒險了?”
“若想安逸,你何必站在這里?”
……
三生園。
顧九州看著地圖,一時一時若有所思。
“古揚小子,你是覺得雍古三關,正是老夫當年所探最有可能的開辟之道?”
古揚道:“雍古三關雖然隱秘千年,但最初選定也是勘測得來,既然如此,定不會超出顧老的造詣。”
“不瞞你說這三處確實最有可能,但世事多有萬一,你需好生思量?!鳖櫨胖莸溃袄闲嚯m流連山川湖海,但也知眼下局面非你預期,你或有更深之策,老朽只想說,雍古三關萬萬不可開,這三關之中藏著你我都不甚明了的浩劫?!?p> 古揚點點頭,“顧老放心?!?p> 顧九州喟然道:“連雍平道都肯開,這天下老朽是看不懂了,想來雍古三關也是不遠了?!?p> 風林兒跑了進來,拉著顧九州走了出去。不得不說,這一月以來,風林兒時而稱他老師,時而喚他師父,時而嗔他古董,老少二人越發(fā)融洽了。
顧九州也無藏私,開始了對風林兒系統(tǒng)的教導,風林兒的領會能力也讓顧九州驚嘆,已讓他想不通古揚此番請自己來的真正目的了。
是夜,龍翻云來到了書房,將青衿府議事說與古揚。
“古主司,依你審見,此策何如?”
“強行將洛國與北炎抱團,可取一時之暖,長久來看,無異于將洛國推上砧板?!?p> “正是如此!”龍翻云忙道,“但此策已呈至王前,若真出此計可如何是好,古主司還要這般靜默嗎?”
古揚道:“此計若定,青火莊主定是備有后手,只是此時并未說盡罷了,龍先生不必如此驚亂。”
龍翻云道:“留有后手,龍某并不懷疑,只是此策開合過甚,吉兇駭人呀!”
“古某亦有一策,頗為保守,一切看國主決斷。”
“古主司快講?!?p> “鐘鼓亭、宴平閣、明鏡丘,便是雍古三關的隘口所在,龍先生可還記得,年前的九百里伏淵地障?”
一瞬間,龍翻云瞠目而視,“那時溫酒入畫未開,雍平道未啟,古主司便已想到此中之局了?”
古揚微微搖頭,“不瞞先生,伏淵地障本是用于天劍閣,只是時機至此,另有用處而已?!?p> “古主司是想以地障封鎖雍古三關,再圖徐緩之計?”
古揚卻不再言語,從袖中探出一個竹筒,“萬望先生親呈王前?!?p> 洛王宮燈火闌珊,處處透著零碎與迷茫,不過那依舊濃郁的鐵器味道,讓人時刻都能打起精神。
牧青主居殿的桌前,置著兩封書信,龍翻云躬身立前。
眼前的景象,一如牧青主這數月以來的靜默,讓龍翻云亂忖無盡而不得要領。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洛國之王,曾經那時常駕臨青衿府的國主不見了,那廣開言路鞭辟入里的國主不見了,那秣馬厲兵重器明法的國主也不見了。
但莫名地,眼前之人讓龍翻云更加心悸。
出乎意料,這一次牧青主沒有發(fā)問。
“此二策一奇一穩(wěn),無有可比,從這個層面,伏九煌算是與古揚旗鼓相當了。怎奈若是為奇而奇,與跳梁小丑卻也無異,此時再比,如高臺與壘土,不可同語。雖可預知多環(huán)連破,但不知環(huán)如何接、破于何處,都是一些人人可言的凌駕之辭,無有謀之落處。主簿將本王之言一一記下,即刻送到青衿府。”
“是!”旁邊主簿疾筆如飛,不消片刻便匆匆走了出去。
龍翻云內心驚駭,之于伏九煌,國主怎會發(fā)出這般威重的言辭?
要知道,伏九煌乃是先王故交,此番也是王衛(wèi)親臨邀至碧洛城,而且伏氏一族子弟為洛國多有建樹,怎至如此?
更為重要的是,青火山莊號稱“洛北糧倉”,數萬頃良田,每年上交百萬石糧食,對補充軍餉助益頗大。
但片刻之后,龍翻云心有明朗,這洛國之主絕然不是隨意發(fā)泄情緒之人,此時他言辭激烈且字字筆錄,只能說明他要利用自己的這份情緒。
待那筆錄出現(xiàn)在伏九煌面前,他怎敢記恨國主,這般冷厲的言辭,只能讓他將怨怒指向——
古揚。
龍翻云越發(fā)不懂了,但他一言不敢發(fā)、千疑莫敢問。
“東方奇謀滅棠,借機以開千年關道,步步精籌、穩(wěn)如磐石。但看見這封書信,本王方知,我西方捭闔之才亦不容小覷?!?p> 良久的沉默讓龍翻云不敢再緘口,“國主,伏淵地障雖可封住雍古三關,但并非長久之計,接下來我洛國的這段緩沖時間應有更多對策?!?p> “只說不痛不癢,還真是龍首座的處事法則。”
“國主恕罪,實是屬下多有不透?!?p> “緩沖時間此言無差,不過要緩的應該是東方吧?!?p> 這下,龍翻云更是疑惑了。
“看來龍首座并不知道全部內容?!闭f話之間,牧青主將那書信拿到龍翻云面前。
龍翻云雙手接過,待讀到末處,他的臉龐不由得狠狠搐動了一下。
隨即,他的內心泛起苦笑,沒有人知道他此時內心的動蕩,世事渺然,凌立潮頭之上的才是頂級謀士,也只有頂級謀士之爭,才是這亂世最暢快的博弈。
剛剛,他竟然還在古揚面前嗔其靜默,直到現(xiàn)在,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
多環(huán)連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