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崇煙仙山。
一天中霧氣最疏的時候,這時節(jié)草木尚未盈,難得好好看看山。仰望山頂,一片昏黃,仿佛與天連到了一起,山就是天。
崇煙仙山很少這般骨感,如果說白天的霧遮著神秘,那么現(xiàn)在的石便有了些水落而出的味道。
山麓之處,有一面石墻,毫不起眼隱在幾條青藤之后。
崇煙老閣主正對著這面石墻,他的旁邊是晏平書。
“你這次能回來,為師很意外,不知是心念崇煙還是純粹為了這場儀式。”
晏平書正欲開口,老閣主又道:“你在西土承翎王大義為牧遙出謀劃策,事后看來卻是步步推著古揚(yáng)在走,你號狂局,可是真正看清了這天下歸處?”
“老師,我們之中平書是最后一個出走,猶記老師臨行之言:人之所以心安,并非看透眼前,而是明了今后。盡你之力,莫搖心志,生生死死,莫懷己疚。老師的話平書時刻未忘,老師未言大局、只道心志,緣何今日卻問天下歸處?!?p> “我在三年前便將閣主之位讓給老大,欒國今日是老大之謀成,我崇煙閣此次春祭之意味,老六難道不知嗎?”
“老師與先尊都曾囑告我輩,崇煙不為磐石、崇煙乃是霧靄,崇煙子弟無不可往、崇煙柱石無不可效。所以,老八選擇楔國,老七效力北炎,老四一心三生古塢,老五牽念江湖也葬于江湖。老大成就今日欒國,是老大智計無雙,但老師真的要將崇煙變成鐵板磐石嗎?如是而為,這還是崇煙閣嗎?”
老閣主緩緩轉(zhuǎn)身,“那是過去的崇煙閣,那是亂世之中崇煙閣,而今東西皆統(tǒng),你是要告訴欒王,有位崇煙柱石在想著如何替西土一統(tǒng)江山嗎?”
晏平書忽然一笑,“應(yīng)勢而為,平書明了。但老師如何讓崇煙的一個決定,抹去我等這些年的經(jīng)歷,莫說各自肉身,就算是那器械,您讓它調(diào)轉(zhuǎn)方向也會生澀吱吱吧?!?p> “這么說,你是不打算回到崇煙了吧?!?p> “當(dāng)真正的亂世過去,平書自會歸來。”
老閣主凝定晏平書,心緒起伏似是頗大,他走到石墻前將那青藤撇走,露出完整的石墻圖案。
此上所畫,孤獨(dú)的羽扇飄在空中,鋒利的圓盤沉在谷底,鳥兒啄著一塊石頭,乍看去充滿拼湊的味道,連最普通的畫師都懶得點(diǎn)評。
可多看幾眼,卻又覺得每一個局部都自成意境,飄在空中的羽扇,周邊綴著落葉,那是百丈高空,更像是墜落的羽扇之羽,為了掩飾而流落成枯葉。鳥兒所銜的石頭,它的大小快要趕上鳥的腦袋,與其說是銜石,倒不如說它想沖進(jìn)去。
再看整幅布局,有天有地、有水有谷,圓盤映著墨玉、鳥翅畫著月牙兒,看得久了,竟讓人心生探索。
“齊運(yùn)年間,列國紛爭起,十二列國其勢如霾,那時沒有人知道這天下最終所屬。先尊久居煙云山脈,以無上洞察得知了那平宇七斜谷,但那時不可告知天下,那將引來無盡殺伐。所以,先尊畫了這《八襄圖》,并將七斜谷的線索藏在八器之內(nèi)。”
晏平書握住墨玉,對接下來的事已有所判斷。
“先尊去世時,正是崇煙八柱石的評選之時,他見你八人各個天賦卓然,遂讓我將八器分于你等,并囑我亂世不息、不復(fù)再評。老八的扇純?nèi)粺o物、老六的盤成了江湖殺器、老四的石映著仙山地圖?!?p> 晏平書哂然,“原來老師早已看過,現(xiàn)在是要我的這塊玉嗎?”
“你要如何應(yīng)之?!?p> 豈料晏平書忽然扯去懸玉的帶子,墨玉墜落敲在一塊尖石上,立時裂成四半,好似一顆被切了兩刀的雞蛋。
“老六,你竟如此!”
晏平書卻搖了搖頭,“老師,你知道為何平書總是要攥著這塊玉嗎?實在是它經(jīng)不起任何磕磕碰碰,與其說我護(hù)它成為習(xí)慣,倒不如說一直未忘老師的那句思明如玉、局潑如墨啊?!?p> 老閣主猛然瞇目,“莫再搪塞,你已料到今時,取一枚假玉蠱惑于我!”
卻見晏平書躬身而拾,把那裂開的墨玉呈到老閣主面前,“此八器,未有老師不曾看過的存在,您且細(xì)看它的紋理,可是當(dāng)年的那塊玉?”
老閣主驚目而望,眼睛瞪得極大,一邊告訴自己這是晏平書使出的伎倆,一邊又被這眼前的情形所震動,當(dāng)年的那塊墨玉,竟是如此脆弱不堪嗎?
他不知此時晏平書內(nèi)心的寒涼,此時他的老師好似一個鑒別真?zhèn)蔚墓哦倘?,再看今日的崇煙閣,王賜之物占據(jù)了當(dāng)年的典論秘辛,連那紅毯都散著“王佐”的味道。
日落之后,疊嶂的崇煙仙山比別處黑暗了許多,晏平書的耳邊忽然響起那第三叩的“四海承平、欒拓千秋”。風(fēng)入襟懷、風(fēng)拂衣帶,風(fēng)掠長發(fā)、風(fēng)冷入骨,他從未想過崇煙閣會變得如此純粹,有了真正的主君。
在他晏平書的理想中,崇煙崇煙,何為崇、何為煙?他想高皇帝巡游時,此地打動他的一定不是壘土與頑石,而是那煙雨濛濛、紫氣興盛的變幻奧妙啊。
煙,永遠(yuǎn)是自由的,也正是這種開放通達(dá)才有了崇煙閣千年來的名聲??山袢?,這一席話、這一地神情毀了所有的向往,晏平書知道他永遠(yuǎn)不會看到那個舞文興墨、鼓瑟彈琴的崇煙閣。
一如老閣主,一如他遇到過的很多人,崇煙閣也老了,這里不再揮灑、不再激昂,變成了一座深宅,里面儲著珠寶與錦緞,以求安享晚年。
“留下吧、留下吧,你順便告訴我,究竟是誰人之器藏著那七斜谷,這很重要,文可為相、武可為將,這是從未如此昌隆的崇煙閣。”
“盡你之力,莫搖心志,生生死死,莫懷己疚,老師啊,您當(dāng)年為何會說出這般鏘鏘之語?這天下全無規(guī)則,又是否榮華富貴是惟一的規(guī)則?”
老閣主輕笑而大笑,“順道者昌、逆道者亡,與規(guī)則無關(guān)?!?p> 晏平書忽然看向石墻之側(cè),“三娘老七,你們以為呢?”
莫靈嬌笑而移步,“老師的話連老大都不敢不聽,你在懷疑什么?”
“你們還真是同氣連枝。”
“老六,七斜谷之重你我盡知,無論你知道多少,你都不能再回到那古揚(yáng)面前。”
晏平書笑道:“怎么?這么多崇煙柱石聚在一起,還要懼怕一個人嗎?”
莫靈嬌隨即笑道:“以老六的格局,人與人之間怎會有懼意?”
“希望大家此后勠力同心,讓我看到古揚(yáng)一敗,就當(dāng)是為了、為了曾經(jīng)的崇煙閣?!?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