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龍之卷 第五十八章 雪崩

　　白河要塞，一如既往的平靜。

　　這里是羅薩帝國與圣卡洛斯帝國交界的地方，高聳的巨墻直入天際，看起來就像世界的盡頭。

　　對于兩邊的人來說，也的確如此。

　　巨墻之外，就是另一個世界。

　　要塞最高長官瓦倫·柯爾特將軍帶著自己的副官查爾斯·馬修正在城墻之上巡視。

　　帶著羊皮手套的手指在凸起的墻體上劃過，尋找著巨石之間的縫隙。

　　高度近百米的要塞城墻由巨石砌成，建造的工藝極為精巧，幾乎看不出接縫的位置。

　　“每次上來巡視，看到這巨大的城墻，我都會感嘆先民的智慧。不過很可惜，這樣的建筑，我們至今無法建造出來，工藝早已經(jīng)失傳了?！?p>　　瓦倫感嘆著，緊了緊身上的皮裘。

　　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在軍隊里爬到這個位置，身上積累的傷勢已經(jīng)拖垮了他的身體。

　　“查爾斯，聽說你的祖先是冰原人?！?p>　　“啊，是，是的，長官?！?p>　　查爾斯今年還不滿三十歲，在這樣的年紀在軍隊里能到這個位置，要么的確有過人之處，要么就是關(guān)系過硬。

　　“我祖父的父親是冰原人，我和父親從小在北地長大?！?p>　　“據(jù)說，這道巨墻原本是冰原人建造的，橫跨整個大陸，后來才被帝國改造成軍事要塞，想想歷史上的傳說，這道墻說不定真的有巨人參與了建造。”

　　“長官，準確地說，冰原人具有巨人的血脈?！?p>　　“呵呵，不過到了現(xiàn)在，什么血脈都沒用了。魔法、斗氣，都沒用了，我們在退化?！?p>　　瓦倫輕笑著搖了搖頭，繼續(xù)向前走。

　　“長官，如果……我是說如果，您有建造巨墻的工藝，您會怎么使用它？”

　　“你提出的問題，你先說?！?p>　　“我想，如果在北地建造幾道這樣的墻，就可以把寒風(fēng)擋住，這樣就不會有流民過來騷擾邊境了。”

　　“哈哈，真是軟弱，要是我會建造這樣的奇跡之墻，就圍著羅薩帝國周邊建造一圈，把帝國的邊境打造成永遠無法被攻破的要塞?？瓤取?p>　　一陣寒風(fēng)呼嘯而過，瓦倫弓著身子咳嗽起來。

　　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瓦倫看著查爾斯身上相對單薄的冬裝軍服，感慨地說：

　　“老了，穿這么多還比不上你們年輕人?！?p>　　“這不一樣，長官，我有冰原人的血脈，而且，從小在北地長大?！?p>　　瓦倫擺了擺手。

　　“你不用安慰我，這世界終究是你們年輕人的。嗯？你在看什么？”

　　見查爾斯不時望向北方，瓦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對了，除了那邊像蟻巢一樣的軍營，還有被北地人稱為“火蛹”的小山包。

　　“沒什么，長官。”

　　查爾斯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開口說道：

　　“要下大雪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北地都會有很多人被凍死?！?p>　　“是啊，特別是白河的封凍期又到了，這段時間我們要提高警惕。三天前有人用白色熊皮把自己包起來，偽裝成冰塊企圖偷渡，結(jié)果被巡邏的士兵發(fā)現(xiàn)，丟進了白河里。哈哈，真是愚蠢。他怎么不偽裝成白熊?！?p>　　瓦倫突然樂了起來，咧開嘴大笑。

　　笑著笑著，他突然嘆息起來。

　　“這是我駐守白河要塞僅有的樂趣了。我的家鄉(xiāng)在帝國的南方，從來都沒有見過雪，我小時候還一直想來北方看雪，結(jié)果現(xiàn)在好了，在這個鬼地方一呆就是十多年，一年到頭都能看見雪。就算是夏天，在這墻上也能看到那邊的雪山。換了年輕的時候，我還會覺得這里景色不錯，現(xiàn)在啊……”

　　瓦倫轉(zhuǎn)過身來對查爾斯說：

　　“在這里，積累軍功的唯一辦法就是抓捕偷渡的北地人。三天前那個幸運的小子，已經(jīng)被升為一等兵了。到了封凍期，這種事情會越來越多的，我們要守好這條防線?！?p>　　查爾斯面露不忍，有些遲疑地說：

　　“長官，他們只是想活下去。”

　　瓦倫突然發(fā)怒了，大聲呵斥。

　　“查爾斯·馬修！你是真不懂還是在裝傻？我是在給你指路，難道還要我給你鋪上地毯，然后像嫁女兒一樣牽著你走過去？你追求多麗絲的時候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瓤取?p>　　“抱歉，長官?！?p>　　查爾斯連忙扶住他。

　　瓦倫余怒未消，連咳了好幾下。

　　“咳咳……還叫我長官，你以為他們不知道你跟我的關(guān)系嗎？你這個小子，真不知道多麗絲為什么瞎了眼看上你這樣的家伙?！?p>　　查爾斯唯唯諾諾，攙扶著瓦倫。

　　“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著我這個位置，他們都是老資格了，雖然有幾個是跟我一起打拼過的兄弟，但始終是外人，我想把這個位置留給你?？墒悄恪?，真是不爭氣！你拿什么跟人家拼？”

　　這個時候，瓦倫終于順過氣來，喘息著說：

　　“北邊那幫家伙又不敢打過來，你要升職，軍功從哪里來？還不是靠抓捕北邊來的流民。你上次私下里放了一批人，我還沒跟你計較，可是你做事太不小心，被福格斯發(fā)現(xiàn)了?！?p>　　查爾斯的身體突然顫抖起來。

　　“長，長官，那他們怎么樣了？”

　　“沒事了，我已經(jīng)替你擺平了。那個小雜種可真不好說話，我把那個小姑娘留給他，還答應(yīng)下次升他做中隊長，這才堵住他的嘴。”

　　見查爾斯一副緊張的樣子，瓦倫哼了一聲。

　　“你怕什么？有我在，他又動不了你?，F(xiàn)在那些人都已經(jīng)沉到白河底了，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至于我答應(yīng)他的條件，也要那個小雜種能活到那一天再說?！?p>　　查爾斯張了張嘴，像是被凍著了，上下齒磕磕碰碰，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才斷斷續(xù)續(xù)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長，長官，她，她還只是個，孩子……”

　　“軟弱！無能！你要是真想救她，可以把她賞給你的下屬啊，所有人都會當(dāng)沒看見，還能拉攏人心。”

　　“我，我……”

　　“哼！你想說你做不出來？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真是沒用?！?p>　　瓦倫跺了跺腳，不管查爾斯，徑直走向前去。

　　要塞的城墻是上古巨墻“羅塞之墻”的殘段，足有幾公里長，屬于白河要塞的部分也有近千米。

　　走著走著，瓦倫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原本城墻上設(shè)置了崗哨，大概十米一個人，但是今天走了近百米還沒看到一個。

　　“人呢？查爾斯，這是怎么回事？”

　　緊隨其后的查爾斯低著頭回答道：

　　“在您讓我跟您一起上來巡視的時候，我想您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就讓他們?nèi)バ菹⒘?。?p>　　“嗯？”

　　瓦倫突然轉(zhuǎn)身，盯著查爾斯的眼睛。

　　這一下看得查爾斯手足無措，兩只手在腰間摸來摸去，不知道放哪里。

　　看著查爾斯窘迫的樣子，瓦倫突然拍了一下查爾斯的肩膀，哈哈一笑。

　　“你小子總算開竅了一回，反正北邊那一群懦夫不敢打過來，十幾年來這些崗哨就是個擺設(shè)，還苦了兄弟們，你這次也算是成功地收買人心，他們會記住你的恩惠?！?p>　　被拍那么一下，查爾斯身體一顫，臂膀上的肌肉瞬間繃緊了，聽到后續(xù)的話才放松下來。

　　“我沒想那么多，只是覺得，有些事情不方便讓他們知道?！?p>　　“好了，別這么畏畏縮縮，不管怎么樣，結(jié)果總是好的，我只看結(jié)果。”

　　瓦倫轉(zhuǎn)身看著北方，眼神飄忽不定，似乎陷入了回憶。

　　查爾斯湊到了他身邊，開口問道：

　　“對了，長官，剛剛您提到北邊的軍隊，請問您對他們怎么看？”

　　瓦倫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查爾斯一眼，對于他能問出這個問題，感到很高興。

　　“算你小子識相，這些年來跟那邊打了這么多交道，我算是看透他們了?！?p>　　話題一牽涉到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瓦倫興致勃勃地說教起來。

　　“打個比方吧，我們跟他們的區(qū)別，就像雨和雪?！?p>　　“哦？這怎么說？”

　　查爾斯也來了興趣，擺出一副虛心受教的姿勢。

　　“他們的軍隊就像雪，一顆顆的很硬，單兵作戰(zhàn)我們打不過他們，但是他們也不過是一盤散沙，聚不起來的。就算有一個得力的將領(lǐng)將他們捏成雪球，也是一打就散?！?p>　　“而我們帝國的軍隊呢，就像雨。我們匯成洪流，勢不可擋，無論多堅固的堤壩也攔不住我們?！?p>　　“而且，你要知道……”

　　瓦倫眉飛色舞。

　　“雪終究要融化在雨水里的?！?p>　　瓦倫對自己這個比喻感到非常滿意，他下巴揚起來，等待著查爾斯的吹捧。

　　可是等了好幾秒，還不見查爾斯接話。

　　他不滿地冷哼一聲。

　　剛剛才夸過這小子開竅，看來這句話要收回了。

　　瓦倫看向查爾斯，卻發(fā)現(xiàn)他心不在焉，只是盯著北方的某一處，似乎那里有什么特別好看的東西。

　　“你這小子，一路上都不在狀態(tài)，你到底在看什么？”

　　查爾斯依舊呆呆地望著那個方向，沒有回答。

　　幾秒鐘之后，他才緩緩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長官，您見過雪崩嗎？”

　　“什么？”

　　“我是說，既然您認為雨水比雪更強，那么，您見過雪崩嗎？”

　　遠處突然傳來了一絲奇怪的動靜。

　　出于軍人的敏感，瓦倫顧不上回答，直接看向了北邊。

　　如同雪山崩落，灰白色的顆粒匯成洪流，奔涌而來，越過山丘一樣的“火蛹”，越過蟻巢一樣的軍營，直接涌上了封凍的白河，向著白河要塞直撲過來。

　　瓦倫的瞳孔瞬間放大，然后像眼睛被刺痛了。

　　他眼睛微閉，作勢大聲呼喊：“敵……”

　　捅進他肺部的匕首將他的呼喊變成了喑啞的嘶鳴和連串的咳嗽。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身邊的人。

　　這把匕首來自身邊這個他最信任的人，他的副官，他的女婿，查爾斯·馬修。

　　“柯爾特長官，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正如您所說，我是一個軟弱的人，我一直在猶豫，我給過您機會的。”

　　匕首扎入的位置很巧妙，它讓瓦倫失去了大聲呼喊的能力，但也留給了他交代遺言的余地。

　　想到這一路上查爾斯主動挑起的話題，以及自己的回復(fù)，他終于明白過來。

　　“你，你，為什么？”

　　瓦倫艱難地開口，血液已經(jīng)逐漸涌上他的喉頭。

　　“我是北地人，一直都是?！?p>　　瓦倫想說些什么，但是咕嚕的喉音讓他說話額外費勁。

　　他嘟囔了幾秒，終于吐出一個完整的單詞。

　　“多，多麗絲……”

　　查爾斯沉默了，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對妻子。

　　但是他突然想到那個被送給福格斯的十一歲小女孩，三天前被沉到白河底的人，以及白河的河床上沉眠的無數(shù)同胞。

　　他終于狠下心來。

　　“多麗絲……她的父親和丈夫，是守城的烈士?！?p>　　瓦倫聽到這句話，又嘟囔了幾句，神色逐漸緩和。

　　隨著血液的流失，外界的寒意順著匕首注入他的身體。

　　瓦倫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發(fā)熱，好像站在夏天的太陽下，又好像靠在冬天的壁爐前。

　　查爾斯緩緩抽出匕首。

　　瓦倫斜靠在墻垛上，慢慢滑倒。

　　鮮血噴涌而出，冒出一絲絲熱氣，又迅速消失。

　　瓦倫使出最后的力氣，吐出一個支離破碎的短語。

　　“下雪了?！?p>　　查爾斯有些不忍，但他強迫自己睜大了眼睛看著瓦倫，就像眼睜睜看著那些死去的同胞一樣。

　　他喃喃地說道：

　　“抱歉，我是北地人?！?p>　　在絞盤嘎嘎轉(zhuǎn)動的聲音里，查爾斯開始唱起一支童謠。

　　我們是，維京人的后裔。

　　我們要的東西，我們自己去取。

　　……

　　圣歷32年10月1日，圣卡洛斯帝國雪狼軍團越過羅薩帝國邊境，占領(lǐng)白河要塞，兩國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