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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輪回路

第三十九章 江上的母親

三十年輪回路 歐九塵 3486 2019-03-20 06:55:00

    風起黃葉飛,塵揚雙眼彌;思翻涌心空,時流轉(zhuǎn)人歸。

  一樣的紅漆院門,不關乎在近十年的風雨侵蝕里破舊生朽;一樣的石壘院墻,也僅是上頭不再坐著兩個扎麻花辮的姑娘;院里的兩棵白楊也只是身軀大了幾圈,在這寂寥的秋天里也照常落葉;一樣的院左角的低矮的瓦頂廚房;一樣的熏黑墻壁下的靠窗的紅漆飯桌;一樣的冷冷灶臺上的油鹽調(diào)料;一樣的小堆干柴旁的倒地的彎月柴刀;一樣的門角后靜靜佇立的鋤頭;一樣的瓦頂上的高高煙倉;一樣的爬滿瓦頂?shù)钠咸褬淇萏?;一樣的廚房側(cè)墻下的老竹籬笆墻;一樣的空寂的兩層樓房,仍容納不了一陣風,發(fā)不出一聲響動。

  不一樣的是院里的落葉再沒能被主人拾去柴房,它只能惜著塵土在風中顛揚;不一樣的是廚房再也沒能飄出那熟悉的飯菜香,灶臺冷如秋水,寒如冰霜;不一樣的是煙倉上的炊煙在風中迷了方向,再沒能找到回家來的路;不一樣的是再沒有黃瓜藤爬上那老竹籬笆墻。尤不一樣的是,空蕩的房間里的奶奶的遺像旁多了張我淚眼相望的遺像。

  一切在時間里得以變化,一切又若是在某個時刻凝固停止,死去了。它的枯骨青灰從此在茍且殘生的人心中活成了永恒!

  我照常在堂屋門前的矮板凳上呆呆的坐著,用淚眼模糊的眼睛空看著這院里的一切,從白楊樹萌新芽,到發(fā)新綠,到長新枝,再到葉黃葉落。靜靜地看著,靜靜地想著。院角那一泉井水,在春夏秋冬里,在日光下,在月光里,不斷地從井底冒上水泡來,日復一日地不改舊時的漣漪。無奈井四周的石子在日子里風蝕矮小了,井水溢了出來,萬般傷心地從水溝流到院外去。

  只有酒后才敢側(cè)過頭去望一眼屋里祭桌上的遺像,每望一眼,心中的傷口便會淌出一股血來。秋已深,冬天不遠了。年關里,那紅漆院門是否還會被人咣當推開,接著走進幾個提著大包小包的人來?人中是否還會有那個漂亮女人張開手臂向我索抱,然后要我叫聲“媽媽”!

  我每天靠酒度日,似乎只有把自己喝醉了,成了醉鬼,才敢去與老天派來的魔鬼碰頭,去深情地望一眼那黑白鬼差押解下的母親,去與那回眸時老淚縱橫的母親鞠躬告?zhèn)€別。多少次告訴自己萬萬要堅強,為了我那遠去的母親,可這么久來,我終沒能從悲痛中走出來。

  詩韻和成難下筆,酒杯一酌怕空壺;壺空怕酌一杯酒,筆下難成和韻詩;酒債常在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依母行。慈母揮別駕鶴去,逆女堂前哭母魂;淚珠連連成千行,情意悲悲斷肝腸;昔日娘親養(yǎng)育恩,今朝淚女報無門;上天若憐生憫情,吾命甘換母還生。疼痛中來寫這篇縈懷于心的文字,提筆時已淚水滿面,心弦砉然而斷,寄望在塵世的那一點虛妄的自足也隨之破碎了。我這一忤逆女是否還有顏面向那九泉下的母親哭一聲:“媽,你在天堂可好?”是否還有勇氣向我那可憐的母親勸一句:“娘,在那邊可別再為為兒憂心如焚!”

  數(shù)幾個月前,我懷著傷痛踏上歸家的路途,回到了這片闊別近十年的冰冷的土地。無數(shù)次夢里也不曾想到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歸來——我是回家來吊祭我逝去的母親。怎不讓人悲痛!幾日前還不斷在電話里鬧著要我回家過年的母親,幾日后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萬家燈火通明、煙花滿天的除夕夜里,父女倆蹲在堂屋門前痛苦流淚。我摯愛的母親沒了,投身資江,至此還不知尸首沉在哪一段冰冷的水域,或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之下…在我趕回家前,爸跟族里的叔叔們在資江河里已打撈了整個白天,卻沒有把母親撈上來。唯有橋頭那裝滿床單的水桶靜靜地立著,也許只有它才知道母親的去向。

  過了除夕夜,就是大年初一。在這頭日子里,各家都忙著走親戚迎好兆頭,再親的親戚朋友也不愿來沾咱家這趟晦氣。天蒙蒙亮,我與爸倆人就獨自沿江尋找。多希望母親還在生死邊緣徘徊,給我們一線機會。

  我在兩岸的每個峽溝里,每堆深草叢里仔細搜尋,心怕錯過母親還活著的可能,從低岸到高岸到岸上的大路,再到高岸到低岸。大路上走著來來往往的走親拜年的人們,河中央駛著來來往往的拉客船只,在路人一陣陣歡聲笑語里,在船只一陣陣發(fā)動機聲響里,我嘶啞著凄喊:“媽…媽…你在哪!”

  尋找四天未果。初四夜里,過了零點,已破五了。族人們一個接一個進了我家家門,生起了爐火為我們父女倆烤濕漉漉的褲腳,也端來了熱飯菜。眾人紛說:“未尋著便好,指不準是她嬸子想女心切奔省城看女去了,沒見著就會回家來了!”

  最后一線希望終破滅了,母親的尸首在來回船只的浪潮里浮出水面。我和爸哀嚎著游入冰冷的水里,把母親拉上岸,蒙著夜光、踩著泥濘,背母親回家。我用顫抖的雙手扶著母親的身軀,為母親洗了個熱水澡。把母親緊緊摟在懷里,淚水陡然而瀉,在長夜里大放悲聲。

  不欲去想更不敢去想我摯愛的娘親是怎樣堅毅地選擇投身資江,難以想象柔腸寸斷的母親是怎樣一步幾回頭地走進那冰冷的水域。族里的老人們都說母親是被惡鬼纏身,是惡鬼把母親拉進了資江河。人善處處受欺,真不成是惡鬼盯上了善良本份的母親?爸哀聲淚語——是俺娘,是娘接走了兒媳婦!爸遮遮掩掩沒有把話說全,爸懷里揣著的那封不讓我看的母親的遺信上,有著那時還不為人知的我這一儈子手的罪證。

  母親吃安定藥有一段時間了,之前的日子里,我卻對母親的這一切的一切渾然不知!母親每晚要吃藥才能睡著,也巨多次在噩夢中醒來,傷心地向爸哭訴些糊涂話——我見著娘了,她長著長長的白牙,不停地向我招手,要我過去…她爸,我要走了,我要陪娘去了!

  自奶奶去世后,母親便開始了她的憂患余生。奶奶的慘絕人寰,家人自有過失,也只純屬家中的一次意外的悲劇,母親卻攬全責,認定是自己沒照全奶奶。奶奶的死,舉家哀痛,痛得最深的卻是母親,最低沉的也是母親。常在夜里無人的角落,默默抹淚,念著視自己如己出的婆婆的好。生前的切愛,死后的悲痛,喜悲交織搓揉和成了一團情感魔沼,這魔沼壓迫得母親痛不欲生,無力逃還。

  母親越加歉疚自己沒能為奶奶生一孫子,斷了家中的香火??傁胫獮榧抑姓幸簧祥T女婿,讓我生下的兒子隨家姓,以告慰奶奶的亡魂。十來年如一日,勤勤懇懇的勞碌,精打細算地攢錢,只為那充足的招上門女婿的彩禮金。不曾想一家大半輩子的積蓄在一夜間賠得精光——爸的錳礦戛然停工,挖掘機墜崖,司機喪命;攤上了官司,不僅賠上家蓄,廠子也被列令禁采。數(shù)年成了黃粱一夢,被一潑冷水涼得淋漓盡致。爸強顏歡笑寬慰著母親,一邊又向我隱瞞了這一切,不愿因家而影響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選擇自己喜愛的人。

  一生本本份份的母親沒想到生活會如此背叛,雖仍在拉扯著這個破碎的家走向那個不愿渺茫的明天,只是步子沉重了,身軀也衰弱了。沒有了招女婿的資金,女婿上門無望,而我又在干些丑門敗戶、有傷風俗的勾當,在母親的眼里白送也未必人家會要。

  母親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只跟二奶奶、二媽聊得開些話。二媽常年在深圳工地,偏巧那期間二奶奶又拖著老朽殘年躺在縣醫(yī)院的病床上,走在生死邊緣。這苦楚生活的壓力無處傾訴而得以在母親心中淤積沉淀。一天天夜里重復的那個噩夢,那張長有獠牙的奶奶的臉龐,使得母親得了魔怔,時喜時悲,時靜時燥。

  母親不斷在電話里要我回家過年,也許只有我呆在她身邊才會踏實她那顆憔悴的心,而不知情的我卻這般忤逆地任性放縱在外,遲遲未歸。不敢想象,在那皆家歡喜的年關里,無助的母親是以一種怎樣的神情看著鄰里各家熱鬧祥和、逗兒樂女的情景,然后生出長長的悲催來的!我就是懸梁上的那條奪命白綾,直推著母親一步一步走向那亙古不變的資江,縱身一跳!

  母親要以死來蔑視生活的殘酷,以命來換取我的重生,來換取奶奶亡魂的安靈!那縱然一跳,劃破了默默資江,把那神圣母愛撒滿了奔流的資江水,那慘烈的漣漪也注定要成為我一輩子的隱痛!

  母親七七祭日那天,爸燒掉了那封遺信,背包離開了家門。走也好,把傷痛都留下,所有的痛理應由我一個人來背。獨自一人守著兩張遺像度日,日子久了,我也不哭喊了,可心中的創(chuàng)口仍在黯然滲血。每每聽見墻外人口中的一聲“媽”,或是無意觸到歌聲里、書本上有關母親的字眼,便會牽出萬千余痛來。

  “瀑布逆流而上,蒲公英的種子從遠方飄回、聚成傘的模樣,太陽從西邊升起、落向東方。子彈退回槍膛,運動員回到起跑線上,我交回錄取通知書、忘了十年寒窗。廚房飄來飯菜香,你在我的卷子上簽上名字,關掉電視、替我把書包背上?!氵€在我身旁?!?p>  無意中讀到這篇詩歌時,我沉寂數(shù)十日的淚水又陡然而瀉。母親在時,只道是尋常;當懂得珍惜歸來,已是陰陽兩隔,人天兩分,哭枯眼也是枉然!

  “娘娘娘上西南,寬寬的大路,長長的寶船,娘娘娘上西南,溜溜的駿馬,足足的盤纏…”

  才真真切切地覺到母親不在了,和母親永訣了!唱完這首送行歌,這輩子母女倆的緣分也了斷于此!母親啊娘,你把從我這偷走的憂傷還給了我,你為我流的淚水我以眼淚償還,但你給我的這條命我不能還你、不能隨你一同而去,因為我也要做一個母親,做一個為了家也不惜命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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