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不會想象得到十五年來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下是什么樣的感覺,正如同我沒辦法想象一個自由陽光、充滿歡笑的世界是什么模樣。
我在初五位于山坳中的地下總壇生活了十五年,幸運的是,地面上的人與這里的人默契地擁有同樣的生存法則——當我的劍停在敵人的面前時,我就失去了活著的資格。
所以在這里長大,倒不至于將我變成一個什么都不懂的怪物。
初五人數(shù)眾多、等級森嚴,一切皆以代號為“大姐”的首領為尊。
名為初五,實為“除武”,這里的人多是被武后迫害過的宗室臣子的族人,也有如我一般被收養(yǎng)的孤兒。初五訓練殺手、組織暗殺、勾結外族,只為了能夠傾覆那高高在上的皇權,以光復李唐江山。
我提著劍邁著步子緩緩向大姐走去,劍上與身體上的血隨著我一路蜿蜒,我的身后是昔日師兄弟堆疊成山的尸體。
大姐看著我,滿意地笑了,她輕輕撫上我的發(fā):“阿鳶,做得好。今日起,你便是一名真正的殺手了。”
狠厲決絕、聰慧機敏、沉默寡語、懂得進退,大姐對我的如此評價。
“莫離,往后你就是她的師父,你是初五最出色的殺手,她是初五最好的苗子,可不要叫我失望?!贝蠼銓ι砗竽敲嗌氯沟呐臃愿赖馈?p> 那女子恭聲應是,立在我面前,并沒有多余的話語。
我知道她在打量我,以一種看物什的目光,我跪伏在她身前:“嘉鳶見過師父,愿跟隨師父教誨,成為初五最好的殺手。”
她神色淡淡地點頭,輕聲說了句“好”。
?。ǘ?p> 雨水順著精致的臉頰滑落,最后洇濕在脖頸間,風一過,有腥甜的血色。我坐在柳州一處據點的院墻上,俯視著院墻下擎一把油紙傘的蘇偲瑾。
他穿著雪色的直裰,好看的眼睛靜靜地瞧著我,像是一個從不會與初五有任何交集的、與一個渾身是血的殺手有任何關系的清俊書生,可他偏偏是大姐最器重的副手。
“去哪里了?”他一半的臉又擋在傘后的陰翳里。
“殺人去了呀?!蔽一卮鸬酶纱?,眼底是不帶感情得冷漠,語調卻軟得像是同他撒嬌。
蘇偲瑾不喜歡我殺人,可他卻能將千百人性命傾覆于股掌之中;蘇偲瑾不喜歡我在初五,可他卻在初五混得如魚得水儼然有大姐接班人的樣子。
蘇偲瑾就是這樣討厭,他生怕我奪了大姐的寵信,對吧。
我從院墻上一躍而下,伸手去拉他,嘴上笑著:“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來了,腿上的傷不是一下雨就會痛嗎?!?p> 蘇偲瑾避開我的手,凝視著我:“我把你調到柳州,就是希望你離那些任務遠一點。”
被他打空了的手在冰冷的雨滴中愈發(fā)寒涼,我突然打掉了他的傘,面上卻笑得愈發(fā)明媚:“為什么?你憑什么為我做決定呢?”
蘇偲瑾長我足足六歲,他見過我被打得狼狽的樣子,他為我偷偷送過藥療傷,他在一次次危險的任務中救下我的性命,他哪里都好。
唯一不好的,就是想讓我離開初五。
蘇偲瑾看著我淋濕的狼狽而倔強不已的模樣,將我狠狠拽進屋子:“就憑我比你大六歲,憑我是初五九大堂主之首,而你,愚不可及?!?p> 我?guī)缀跏桥で丶饨衅饋恚骸疤K偲瑾,是你自作主張,是你愚不可及!”
他意識到手上的動作重了,在屋中放開了我,拿著絹帕幫我擦頭發(fā),他只當做一個十六歲孩子的叛逆氣話,不屑于跟我還嘴。
我將自己埋在他胸前,他身體一僵,小時候還在嗜殺營訓練的時候他會抱住我安慰我,可現(xiàn)在,他卻做著越來越多我看不懂的決定,我覺得我們越來越遠。
他停了擦頭發(fā)的動作,末了,頓了好久才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阿鳶,你快樂嗎?”
我抬起頭,驚異地看向他認真的模樣,驟然覺得好笑:“在這種三個月得不到解毒丸就會毒發(fā)而亡的日子里,快樂重要嗎?”
蘇偲瑾眉頭一蹙,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赤丸的事情,我會想辦法?!?p> 赤丸是初五控制教眾的利器,每個月分發(fā)解藥,若是做出了對不起初五的事情,得不到解藥,三個月內經脈盡斷、毒發(fā)而亡。
我笑起來,不以為意:“所以,不殺人,沒有任務,什么下場,九堂主應當比我更清楚吧?!?p> 蘇偲瑾看向我,重重嘆口氣:“大姐讓我交給你個新任務?!?p> 我神色認真起來,問道:“殺誰?”
師父說,我已然是初五最好的殺手,這是活命的法子也是索命的符咒。
蘇偲瑾看我有些好笑,緩緩說道:“折沖都尉洛長秩的胞妹洛漣城因為少時家貧,寄養(yǎng)在遠房親戚處,現(xiàn)如今洛長秩領兵一方倒也算平步青云,想接胞妹過去團聚。”
我從善如流地接道:“大姐想同契丹交好,如果一個領兵戍防的將軍的一舉一動皆在眼底,初五與契丹自然不費一兵一卒?!?p> 蘇偲瑾笑起來,看著我眼底的自信的狡黠:“洛長秩與洛漣城分開的時候,她不過是個三歲的孩子,之后再無聯(lián)系。我已掌握了洛漣城的行車路線,之后的事情,就看你的本事了?!?p> ?。ㄈ?p> 洛將軍為自己的妹妹回到自己身邊,辦了個頂隆重的接風宴。
年近三十的將軍拉著我的手,俊逸而不失銳氣的臉龐滿是笑意:“漣城,我們兄妹再也不會分開了。”
我含淚點頭,帶著小女兒的嬌憨以及對兄長的眷戀,緩緩一聲“哥哥”讓他幾乎流下淚來,然而他不知道,真正的洛漣城被我一劍封喉,埋在了亂石堆里。
我遏制住心頭惡作劇般的笑意,瞥見洛將軍身后的少年一動不動地審視著我,或許這是他常年保持警惕作戰(zhàn)的習慣,可他如鷹隼一般銳利的眸子讓我一顫。
“漣城,這是我的副將,南宮辰風,別看他年紀不大,卻是個軍中好手。”洛將軍微笑著向我介紹。
我對著他粲然一笑,歪著頭:“初次見面,南宮將軍?!?p> 或許是我好不容易團出來的笑容過于明媚,或許是我看花了眼,我看見他冷若冰霜的清俊臉龐上,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中劃過一抹驚艷。
?。ㄋ模?p> 當細作打探消息這件事情對我而言,比殺人難上千倍萬倍,蘇偲瑾真的是會幫我安排好差事。
哪怕洛長秩再疼寵洛漣城,卻永遠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小姑娘,也或許是他過于警惕,這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竟是個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油條。
我變著法兒地旁敲側擊卻鮮少能從他的嘴巴里套出些有用的東西,看著院中練劍的南宮辰風,我立時有了新的目標。
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同他套近乎,可不管是我拿他逗趣還是擺弄著聲音撒嬌,他總是看著我一個人像只小猴子那樣的上躥下跳,暗地里氣得我直跺腳。
我纏著他,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纏到了連我都覺得厭煩的地步,他卻只會看著我直嘆氣,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老實下來。
“你生氣了?”我撅著嘴問他。
他沒說話,瞥見我安靜下來,垂著頭等他訓斥的憂郁模樣,又重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你為什么都不對我笑一笑呢?”我歪著頭,委屈極了似的。
南宮辰風被我磨得氣極反笑,古怪的嘴角抽了抽,那張英氣逼人的臉登時扭曲得慘烈。
我被他驟然逗笑,笑出了聲,這一次,我的笑容真心實意。
南宮辰風看向我滿是笑意的臉龐,不知怎地,也跟著微微勾起了嘴角。
?。ㄎ澹?p>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千金小姐洛漣城得不到的消息,午夜時分的殺手阿鳶卻可以輕松地竊取,在與洛家上下除了南宮辰風那個面癱混熟后,這樣的事情,做起來就容易得多。
大周行軍的路線圖在南宮辰風帶兵前往契丹邊境的前一日,我成功交到了蘇偲瑾手上。
一切就像初五期待的那樣發(fā)生著,大周軍隊在行軍中遭到伏擊,傷亡慘烈,不戰(zhàn)而敗。
戰(zhàn)敗、將士、陣亡,這一切都與閨閣中的千金小姐太遠,可我把玩著那碧色的釵環(huán),心頭卻驟然一顫。
我任務完成得這樣好,為什么不開心呢。
南宮辰風被抬回將軍府那日,我感到我在發(fā)抖。
我見過許多死狀慘烈的尸首,卻不會想象到素來武藝高強的少年將軍會如此不堪一擊地倒在床榻上,他幾乎被一桿長箭貫穿了前胸,昏迷不醒。
他昏迷的這些時日里,我并沒有去看過他,似乎他的傷口寫滿了“罪過”二字。
我想起他表面上嫌棄我做飯難以下咽,可全府上下只有他吃得碗底透亮;
我想起他從來對我永不消散的逛街熱情不屑一顧,可他總是說著保護我,卻也陪著我;
我想起那日上元節(jié)我故意玩笑要那小侯爺手中的花燈,他當了真幫我去要,害得他被同僚們好一頓取笑。
我生平第一次,竟有了與初五割舍得一干二凈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