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立萬對明代官場的觀感很一般。
說實話，張居正、馮保這些明朝官人的玩法，實在太過詭異，令人頗感無奈。
這么詭異的玩法，說不定那天會把腦袋玩得當皮球踢。
但無奈歸無奈，現(xiàn)實是用來適應的，不是用來無奈的。
既然做了張居正的幕客，就得有兩刷子謀略才行，免得張居正問計之時，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讓張豐予活活笑死。當務(wù)之急是多讀一些官場謀略方面的書，起碼言談舉止像個幕僚的樣子，以便隨時應付張居正的咨詢。
文立萬住所有一個大書柜，里面的書多是從政必讀，如《史記》、《資治通鑒》、《戰(zhàn)國策》、《貞觀政要》之類。
文立萬決定先從《資治通鑒》讀起，此書是從政必讀書，既然在張居正這樣的大佬門下做幕客，熟讀《資治通鑒》是必須的。
來到明代前，文立萬是個明史發(fā)燒友，識讀繁體字和斷句解疑，都不在話下，這些幾百年前的書籍對他而言，并無閱讀障礙。
正在看書，大發(fā)敲門進來，一搖三擺說：“文先生，小生我詩興大發(fā)，賦詩兩句：‘偷得浮生半日閑，何人陪我下盤棋’?！?p> 文立萬想起那晚送信被跟蹤的事，心里就氣不打一處來，裝作專心看書的樣子，懶得搭理這小子。
大發(fā)見文立萬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有些意外地問道：“文先生怎么氣呼呼不理人呢？”
文立萬冷冷說道：“沒見在看書嗎？”
大發(fā)干咳兩聲，顯得有點尷尬，一時手腳都不知道放到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是走是留都沒了主意。
“你不陪張先生出去辦事，窩在家里游手好閑干嘛呢？”文立萬看到大發(fā)的難堪，不忍再冷落他。
大發(fā)滿臉神秘，壓低聲音說道：“你還不知道吧，圣上龍體欠安，昨晚張先生在紫禁城住一整夜，晝夜沒敢離開。要不是張先生這么忙，我哪能偷得浮生半日閑？”
文立萬隨手翻著書桌上的老黃歷，推斷今天應該是隆慶皇帝大限的日子了。
此刻，高拱、張居正、高儀等重臣應該都在紫禁城的辦公室里晝夜守候，等待皇帝隨時升天呢。
想到一個泱泱帝國的皇帝行將撒手人寰，文立萬多少還是有些凄涼之感。
大發(fā)熟門熟路去文立萬書柜里拿來一副圍棋，把棋盤擺在圓桌上，笑瞇瞇說道：“文兄，你執(zhí)黑先行吧。這回我讓你三子。”
看來大發(fā)最近必是遭遇棋荒，很久無人與他下棋，導致棋癮發(fā)作。
“誰說要和你下棋了？老哥我今天沒興趣下棋。”
文立萬心中只是冷笑，那夜跟蹤我送信，現(xiàn)在卻裝得沒事人一樣想和我下棋，門都沒有！
大發(fā)一下著了急，說：“你這算什么事兒？閑來無事不下棋干什么？”
文立萬指著桌上的線裝書說：“沒時間帶你玩兒，我還要看書呢。”
大發(fā)嗔怒道：“你這就不夠朋友了。平日我?guī)湍氵€少嗎？下一盤棋你就這樣推三阻四，好無趣?！?p> 文立萬見大發(fā)棋癮發(fā)作，暗忖正好通過下棋了解一下張居正的想法。
大發(fā)見文立萬走到到圓桌前坐下，知道下棋有望，趕緊將文立萬的茶杯端過來，很是恭敬地放在圓桌上。
文立萬并不急于落子，旁敲側(cè)擊問道：“張先生最近可曾跟你談起過我？”
大發(fā)飛快在棋盤上落下一顆黑子，說：“下完這盤棋，就告訴你?！?p> 文立萬盯著大發(fā)問：“言而有信乎？”
大發(fā)迎著文立萬的眼光，信誓旦旦答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p> 文立萬投下一顆白子，說：“好，我信你這一次。”
大發(fā)不再言語，飛快落下第二顆黑子，整個身心瞬間沉浸在棋藝世界里了。
大發(fā)開局階段落子很快。文立萬白棋剛落下，大發(fā)就緊跟著落下黑子，顯然是對開局定式非常熟悉。下了十幾手，文立萬略感有些吃力。
文立萬投下一子，漫不經(jīng)心問道：“大發(fā)，你這棋是跟張先生學的嗎？”
大發(fā)很快也在棋盤上投下一子，說：“張先生那有時間教我下棋，我是跟書本學的。張先生送我一本《玄玄棋經(jīng)》，我沒事就看，無師自通?！?p> 文立萬暗自思忖：今天必須給大發(fā)來點硬的，只有在圍棋上打服了大發(fā)，這小子才會道出那夜跟蹤他的原委。
大發(fā)在開局階段明顯占了優(yōu)勢，不僅落子飛快，而且思路異常清晰，逼得文立萬只能處于守勢。
轉(zhuǎn)眼進入了中盤階段，大發(fā)開始圍剿文立萬的一條大龍。文立萬左突右奔，始終難以擺脫大發(fā)的糾纏。眼看就要給逼到絕境，腦中突然閃過阿法狗和柯潔的一局棋譜，心中豁然一亮，往天元上投下一子。
大發(fā)哈哈爆笑道：“文兄，你難道連‘金角銀邊草肚皮’這樣啟蒙的話都忘了，這條龍離天元如此遙遠，你已經(jīng)兩個后手了，這步臭棋豈不落后更多？”
這手在天元的子落下后，文立萬心頭反而輕松不少。這是阿法狗使過的一個殺手锏，別說大發(fā)理解不了，就是當時觀戰(zhàn)的很多九段專業(yè)高手也驚呼意外。
文立萬是現(xiàn)代業(yè)余七段棋手，打過古譜，也打過中日韓高手的棋譜，還對阿法狗的棋譜進行過潛心研究。這就是信息不對稱，古人是哪來這么多棋譜研究。
更何況文立萬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實戰(zhàn)對弈，一年要下上百盤棋，明代棋手哪來這么多與高手實戰(zhàn)對弈的機會？
果然在中盤末尾，文立萬的那條大龍和天元上的那顆子連成一氣，形成一個空，白棋滿盤皆活。天元上那顆毫無理由的白子成了閃瞎大發(fā)人眼的金子。
大發(fā)盯著棋盤足有半個多小時，揉揉眼睛，長嘆一聲，中盤推枰認輸。然后托腮緊盯棋盤，半天都不言語。
文立萬終于讓大發(fā)嘗到了完敗的感覺。
圍棋也在與時俱進，大發(fā)這種完敗的感覺，柯潔、李世石四百多年后也有品嘗。阿法狗就像從更遠的未來穿越過來的騎士，將現(xiàn)代圍棋高手們七零八落挑于馬下。
文立萬抿口茶水，心里雜草一樣凌亂。
來到明代后，文立萬和張居正只見過一次面，就是當信使的那天晚上。
他仔細回憶那晚和張居正的接觸的細節(jié)，從張居正的話語和表情來看，張居正對他是很欣賞。但這也許只是面子上的欣賞，至于背后如何評價他，才是最重要最真實的。
文立萬語氣平和下來，問道：“大發(fā)，張先生到底如何評價我呢？”
“你真的想知道嗎？”
文立萬點點頭：“想啊?！?p> 大發(fā)狡黠一笑：“那就再和我下一盤吧，你贏了，我就告訴你。不不，不管你贏不贏，我都告訴你。”
文立萬笑了，看來大發(fā)對輸棋很不服氣，便說：“你這小子智商蠻高嘛。”
“智商？智商是什么意思？”大發(fā)反應很快，隨時能捕捉他沒有聽過的詞。
文立萬說：“智商嘛，就是智力的意思。是夸你腦子好使?！?p> 大發(fā)嘟噥道：“你嘴里總是蹦出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詞，讓人覺得你高深莫測，很有學問的樣子?！?p> 四百多年后的詞匯你能聽懂才怪！
文立萬咧嘴一笑，不說些你沒聽過的詞匯，你不知道什么叫高人。
“咦，文先生，你的棋力怎么一下突飛猛進了？我從來沒見你這樣下過棋。”
文立萬調(diào)侃道：“我有祖?zhèn)髅丶?，以前不贏你，是怕毀了你下棋的信心。”
大發(fā)撇撇嘴說：“贏一盤不算贏，再下一盤，你能贏才算真本事。”
“再下一盤也可以，但是有言在先，你必須如實講張先生對我的評價?！?p> “這沒有問題。”
大發(fā)在開局時仍然落子如飛，文立萬應對起來已經(jīng)不再感覺吃力。畢竟他也打過古譜《玄玄棋經(jīng)》，對方的套路并不出人意料。等到中盤階段，大發(fā)明顯放慢了節(jié)奏，對文立萬每一步棋都要仔細思考。
文立萬看見大發(fā)時不時進入長考，故作漫不經(jīng)心狀，問道：“大發(fā)，大先生在背后怎么夸我啊？”
大發(fā)緊盯棋盤說：“勝我再問。”
文立萬逗他道：“連勝你三盤，可拜我為師乎？”
大發(fā)目不旁視，眼睛直直盯著棋盤，毫不猶豫說：“拜！”
大發(fā)這種心無旁騖，瞬間沉浸在棋藝之中的狀態(tài)，令文立萬感慨萬分：此人探索棋藝異常專注，若生在四百多年后，柯潔怕也要直呼“既生瑜，何生亮”了。
文立萬感到大發(fā)確實具備圍棋天賦，常能下出幾步飄逸靈動的妙手，卻因?qū)崙?zhàn)功底不足，顯得力不從心，終究難以和一個現(xiàn)代業(yè)余八波的棋手相抗衡。
中盤戰(zhàn)火基本燃盡，收官在即。大發(fā)眉頭緊皺，起身到文立萬的書桌上拿來紙筆，開始看著盤面記譜。
文立萬又落下一子，靜候大發(fā)的應對。
大發(fā)專心致志筆錄棋譜，好一段時間并不落子。
文立萬催促道：“大發(fā)，投子啊?！?p> 大發(fā)邊記譜邊說：“我認輸了?！?p> 文立萬長噓一口氣，等著大發(fā)說張居正對他的評價。如果這次大發(fā)再食言，以后就永不與這廝對弈了。
大發(fā)這次沒有食言，一邊記錄棋譜，一邊慢條斯理說道：“文先生真人不露相，一手好棋令人欽佩，在下以前過于輕狂，請您諒解。原來你和我下棋一直是......”
文立萬打斷大發(fā)的話：“別嘮叨，回答我的問題?！?p> “難怪大先生對您很是贊賞，大先生說您‘身負經(jīng)天緯地之才，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腋S大先生多年，第一次聽他這樣評價人?！?p> 文立萬聽到此話心中一震：自己不過是未來時空一個普通人，整天寫寫文章，發(fā)發(fā)牢騷；喝喝小酒，打打太極，日復一日過日子，哪來的什么經(jīng)天緯地之才？呃，也許是上次張居正召集幕僚開會，文立萬因為熟知明史，知道未來局勢的走向，都對局勢判斷總是很準確，張居正便認為他是可堪大用之人。
張居正對文立萬的評價，有點三國煮酒論英雄的味道，實在不是什么好兆頭。
真正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的人是張居正，絕非他文立萬！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歷史上身懷經(jīng)天緯地之才者，哪個能脫開瑜亮情結(jié)？
明代官員傾軋，殺伐起落，死生難以預料。一個不起眼的幕僚，若再放到“經(jīng)天緯地”大火上炙烤，還要不要小命？
文立萬嘆口氣，唉，以后真要低調(diào)做人，低調(diào)做事了。免得哪天稍有不慎，腦袋搬家到明代，那真就沒得玩了。
明朝同時代的哲人巴爾塔沙.葛拉西安說得好：“不要比上司更耀眼。所有的成功都會引起嫉恨，若超過上司，更是致命的愚蠢。優(yōu)越者總是引起他人的憎恨，更別說是超過位高權(quán)重之人。”
大發(fā)全神貫注研究著剛才下得那盤棋，根本沒時間搭理胡思亂想的文立萬。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家仆疾步進門，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道：“文先生，大事不好啊，皇帝駕崩了，嗚嗚嗚——”
文立萬看著傷心欲絕的家仆，心中說道：皇帝駕崩就駕崩了，那是人家朱家的事情，跟你有半錢關(guān)系？你靠自己體力辛辛苦苦揾食活命，又不欠皇帝什么，深表哀思也就罷了，何必哭得死去活來，如喪考妣？
家仆抽抽搭搭說：“文先生，剛才老爺傳話，讓你立即前去紫禁城，說有要事相商。到城門后，有人接你進城?？诹钍?.....”
文立萬扼腕嘆息：隆慶皇帝翹了，張居正突然急召他，定有要事辦理，真是想低調(diào)都低不下來啊。
大發(fā)滋滋有味盯著棋盤，潛心復盤。對家仆報喪充耳不聞，物我兩忘。
文立萬對他說：“大發(fā)，皇帝駕崩了。張先生急召我去紫禁城商議要事?！?p> 大發(fā)茫然抬頭說：“那你就快去吧。哦，你要鎖門是吧，好的好的，我回自己屋里打譜吧?！?p> 說完，端著棋盤出了門，對皇帝翹了竟然沒有一點反應。
文立萬對著大發(fā)背影吼了一嗓子：“跟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