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羅衣街，在較為清冷的西城門附近。街東一所老宅，玄色大門，一開一合間吱扭扭響，仿佛馬上就會朽掉。門楣上的匾額，原本用金漆刻了“沈宅”兩字，日久天長，金漆差不多已剝落殆盡，變作黃銅銹色。

　　宅內(nèi)三重院落，布置得頗有意境，恰似江南園林，畢竟沈家早年是南瑜商人，因生意方便才遷到大楚，但這種清雅的園林風格，配上楚式老屋，總有些不倫不類的感覺。

　　沈老爺今年五十整，做茶葉生意，沈夫人小他一年，極善管家教子。沈氏早些年也是個大族，很有些積蓄，近年間生意走了下坡路，每年只能賺回本錢，既沒有閑資修繕房屋，也無法履行給下人一年兩衣每月例米的承諾，日子過得越來越不景氣。為了能重新過上從前的好日子，沈老爺和夫人都將希望寄于女兒身上，只盼日后能攀門好親事，提攜娘家。

　　這位被寄予厚望的小姐是太和三年生人，因沈夫人夢見華光入房而產(chǎn)下的她，所以名為夢華。從小到大，但凡親戚朋友上門拜訪，沈夫人必會叫出女兒見客，并極力贊揚一番，聰明、善解人意、孝順懂事，凡是褒獎之詞用了個遍，說得那孩子面皮通紅，渾身雞皮疙瘩加不自在，恨不能有個地縫鉆進去。

　　沈夫人滿嘴里說的這些話，客人們聽著，再看看那孩子，乍一看還真挺符合。但實際上沈夫人就一句話相對中肯，即“這孩子聰明著呢！”細究起來，沈夢華也算不上聰明，只是相較起同齡孩子，更“上進”些而已。十歲起，她就幫母親操持家務，待人接物最是穩(wěn)重嫻淑，唇邊常噙一絲羞答答的微笑，談吐舉止極為得體，完全驗證了她母親的話——可憐這孩子，聽了母親那些人前夸贊，一門心思認定母親想讓自己成為這樣的人，硬是拼盡全力讓自己去貼合母親口中所言，仿佛若不如此，就是大大的不孝。

　　而在沈老爺心中，女兒想怎樣就怎樣，高興就好。晚上關了店門回家，就著小菜喝兩口熱酒，興致起時同女兒談談詩詞，行點風雅的酒令——為了父親這點小喜好，沈夢華硬是啃下了書房里那滿滿三箱詩詞書集。

　　就這樣，沈夢華扮演著父母心目中的自己，長到了十四歲。

　　十四歲這年的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正是沈老太太七十古稀之年。這是大壽，沈家?guī)酌优套h了半個月，決定每家出幾分，湊些銀子，好好操辦操辦，地點就定在夢華的二姑家。二姑早寡，拉扯著獨子長大，又因寂寞，執(zhí)意把老太太接過來養(yǎng)著。沈老爺因她家花園不錯，便決意設宴在彼處。

　　壽宴當日暖陽高懸，和風縈回，滿園清涼。不過巳時，沈老爺一家，和嫁在一家還不錯的錢莊的大姑奶奶，拖家?guī)Э诘厝搅恕＞斯靡?，表兄弟姐妹，多時不見，高興地相互寒暄，這其中沈夢華無疑是焦點。她今天穿一身粉綠色的衫子，更襯得眼如秋水，面比梨花，極盡溫婉地回答著長輩們的問話，又以羞澀的笑容來回應兄弟的打趣，再輕輕跟姐妹說一番如今時興的繡樣。沈老太太很高興能見到這個孫女，招手叫她過來，坐在自己身旁。

　　酒席設在荷池邊上。殘荷敗葉，余香猶存。酒桌四面圍著榆木花架，各色菊花都開了，盛景一片，引來蜂蝶流連忘返。一時間拜過壽，沈老爺和那位姑爺劃起拳來；沈夫人同大姑喁喁低語；一眾兄弟姐妹相互打鬧。沈夢華獨獨坐在老太太身邊，一面給祖母扒螃蟹，一面聽她講些陳年舊事。

　　二姑因闔家齊聚，分外歡喜，時而勸小輩們多吃蟹，又催促丫鬟上熱酒，適才起身往廚房去，回來時端了一大盤藕片，親自分到各人盤中，笑道：

　　“來，嘗嘗。自己種的藕，剛蒸出來?！?p>　　“嗯……不錯！這藕可真是新鮮，味道足，又甜又糯！”“還是三妹會拾掇，把這花園整飭得多好！”“三妹現(xiàn)在可算享福了，明昭省心，當了官，又孝順，從不花天酒地。”

　　二姑喜滋滋地一路分下去，嘴里應著：“嗐，八品小米大的官，也不算什么。”轉(zhuǎn)到老太太這邊，親手夾了一大箸，送到沈夢華盤里。沈夢華連忙欠身，輕聲讓道：“二姑也吃?！?p>　　“你吃吧?！倍眯χ?，雙眼從老太太轉(zhuǎn)到沈夢華，掃了幾個來回。才要說話，就聽大姑問道：

　　“對了，三妹呀，明昭呢？怎么這半天了不見人影？”

　　沈夢華本也奇怪沒看見二姑的兒子三表哥，但因心中牢牢銘記母親那句“男女授受不親”，再者，她平日并不常見這位表哥，心里不念，也就沒問。

　　“今日一早就辦事去了，說是爭取告?zhèn)€假中午回來，也差不多該到了?！币惶崞饍鹤?，二姑心中很是欣慰。

　　“三妹啊，”沈老爺接著問道，“明昭現(xiàn)在怎么樣？在禮部好不好混？”

　　“唉，還好吧。昭兒也沒什么鴻圖，說白了就是一門心思做事。好好做事，誰不喜歡？他也不大跟別的同僚來往，也不得罪人，就這么混下去吧。”

　　“你說啊，咱們明昭，有本事，也這么大了——”大姑蹙眉思量著，“我記得，二十二了吧？”

　　“二十一。”二姑接過沈夢華遞來的一大塊肥白的蟹腿肉，在姜醋碟里蘸蘸吃了，又喝干一小盅熱酒。

　　“對呀，都二十多了，可不得娶門親了？”

　　“唉，他自己不著急，只我操心也沒用——還是得問他自己。”

　　眾人唏噓幾聲，埋下頭去扒食螃蟹。二姑轉(zhuǎn)向身邊一老一少兩個人，看著她們祖孫和諧，其樂融融的樣子，不由笑道：

　　“夢華啊，你看，你表哥差不多成天不著家，家里只有二姑和你奶奶兩人，平時也寂寞得很。你要不每天過來一趟，陪二姑和奶奶說說話？二姑還能教你種花，好不好？”

　　“嗯……”沈夢華低著頭剝蟹腿，微微一笑。她并不好動，從家里到二姑這兒也不近，足有好幾條街。她正猶豫著怎么委婉地回絕，就聽一人匆匆趕來，朗聲一笑，說聲：

　　“舅舅，舅母；姨母，姨父?！庇滞沁呅值芙忝么騻€招呼，搶上前叫道：“母親。”又向上深施一禮，道：

　　“孫兒明昭，給外祖母拜壽?！?p>　　“明昭，才辦完事??？”“青晏，你來晚了，沒趕上螃蟹！”大家七嘴八舌，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