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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二(二)

憶西樓 淇之瀾 2146 2020-03-16 21:00:00

  及至晚間,秦老爺下職回來,一家人圍坐用飯,秦老爺看去心情頗佳,喝幾口酒,依例問女兒:“今天都做什么了?”

  “《浪淘沙》練熟了,然后《詩源》正開始看《魏晉·卷五》?!?p>  秦老爺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可還好看?卷五的詩,應(yīng)當(dāng)大半摘自《五柳集》罷?能看明白?”

  “嗯,能!”

  “雅之,去把你妹妹看的書拿來?!鼻乩蠣敺愿赖馈G鼗改畔驴曜?,起身下到漆黑的院中。想是太暗不好找,半天才回來,將那本《詩源》遞給父親。秦老爺有些不滿,冷冷道一聲:“拿本書磨蹭這半天!”轉(zhuǎn)頭恢復(fù)了慈愛的神情問女兒:“看到哪兒了?四言可都看過去了?”

  “是……該看《飲酒》了。”秦宛月見哥哥沒來由被訓(xùn)責(zé),很是為此難過,想調(diào)解一二,便甜甜笑道。

  秦老爺聞言,也帶了笑向前翻翻,隨便挑了幾首,考問一二。見她解釋得極為貼切,不由大加贊道:“好!解得好!就算現(xiàn)在成天在書院混的那些公子哥兒們,也講不出來!”他看看夫人,掩不住滿臉得意,“月兒這是天生的,天賜的玲瓏七竅!這叫過目不忘,比州衙里那幾個庸吏都厲害!”

  秦宛月聽父親一席話,只覺身上激靈靈生起一層雞皮疙瘩,渾身百般的不自在,忙道:“那首挽歌,女兒原是有些不懂,問過哥哥才明白的……哥哥講得可仔細(xì)了!”她說著,偷眼望去,見秦桓面無表情地坐著,悄無聲息一口口喝湯,更讓她如坐針氈。她寧肯受訓(xùn)斥,也不愿當(dāng)了哥哥的面,腆著臉聽父親的溢美之詞。

  聽她如此說,秦老爺微微睱眸,打量一眼兒子,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哥哥是州府里最年少的舉子,又被書院先生掛在嘴邊稱贊,若連句詩都講不明白,當(dāng)真是白學(xué)了這十幾年?!彼稚祥e閑一翻書頁,眉頭微皺,接著收住笑容,冷下面龐,一派嚴(yán)父之相,“雅之,你最近在讀什么書?”

  在秦宛月眼中,秦桓那雙微微發(fā)灰的眸子閃過一絲光芒,聲音恭敬地道:“正在看《北地志》?!?p>  秦宛月的目光不停地游走在這對父子之間,不放過兩人表情最細(xì)微的變化。秦老爺舉杯淺酌一口,蹙眉道:“《北地志》多述北漠雜部野記,內(nèi)容多不實(shí),你一個榜首舉子,竟看這種書?”

  “月前去書院,夫子曾說六月會考,多考問邊疆事宜,《北地志》所敘再無稽,終是洛圖名士撰寫,當(dāng)有可取之處,故此孩兒才問夫子借來一閱?!?p>  秦老爺沉吟片刻,約略問了幾句,秦桓一一作答,秦宛月聽他不需思索侃侃出言,面色淡然,未見絲毫局促,心中盡是敬慕:說得多好!措詞用句精準(zhǔn)達(dá)意,說的跟書上寫的似的!待秦桓講完,她立刻看向父親,滿目期許,心想:爹爹肯定會更加贊賞吧——我沒法兒比,比不了。

  “桐山書院是淮州這帶最負(fù)盛名的書院,絕少不了才子?!鼻乩蠣斅犓f完,并未稱許,只冷漠道,“莫管做文章還是別的,驕躁自傲是大忌,就算你如今覺得成竹在胸,也絕不可懈怠。六月會考,必須在前三名之內(nèi)?!?p>  秦桓眸子稍斂,垂首說聲“孩兒明白”,眼底依稀滑過一絲落寞,低頭繼續(xù)喝湯。此后誰也沒再說話,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吃過飯,丫頭收拾桌子,秦桓先告退下去,想來又回屋臨帖了,秦宛月趴在母親身邊看她繡花。秦老爺悶悶地喝了兩盞茶,沉聲道:

  “宛月,來?!?p>  秦宛月乖乖地走過去站好,一見父親陰著臉,突然覺得自己兇多吉少。秦老爺將一本打開的書遞到她眼前,是那本《詩源》。翻開的那頁是一首五言古詩,陶潛的《挽歌·其三》。秦宛月猶不知就里,接過來定睛一看,登時驚呆了。

  “你愛看書,很好。過目不忘,心思聰穎,天賦也,為父也高興。”秦老爺語氣很是嚴(yán)厲,并警告地望了眼秦夫人?!暗?,你既然愛看書,也必須愛護(hù)書。你若是不拿書當(dāng)回事,就不配看,懂不懂?家法上,是怎么說的?背給為父聽!”

  “家……家法第五條,如弄?dú)?、弄污書籍,無論損毀程度,必當(dāng)于祖先祠堂中罰跪兩個時辰,懺悔己過,打手板二十?!鼻赝鹪聭?zhàn)戰(zhàn)兢兢說著,冷汗不停地往外冒,雙眼不敢往上看,只是盯著書頁上被一大塊污跡弄模糊了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

  “既然記得,還不快去?你……還小,就免去抽手板,只罰跪吧。若是再犯,可要——可真要挨打了?!鼻乩蠣斂纯捶蛉?,又道:“叫個人送她過去,只要跪夠了時辰就送回來?!?p>  秦老爺惜書如命的脾氣,夫人是知道的,自是不敢為女兒求情,只得起身叫丫環(huán),吩咐送小姐去祠堂。祠堂位于后園,即使白天經(jīng)過也是陰森森的,更別說晚上。秦夫人擇定流云,讓她千萬跟在小姐左右,萬不可離開。

  秦宛月跪在蒲團(tuán)上,對于這個程度的懲罰并不介意,反而極為慶幸。她隱約聽奶媽說起,哥哥小時——跟自己差不多大——也不小心弄壞了書,結(jié)果被爹爹親手打得好幾天都拿不了碗筷。她一面張望祠堂里的布置,一面尋思那一大塊污跡是怎么弄上去的。像是撒上了墨汁,可再一細(xì)想,似乎看書時手邊沒有墨筆硯臺啊,她糾結(jié)著眉頭,最后斷定,應(yīng)該是一個不留神,不知怎么灑上的,不過當(dāng)時沒注意罷了。

  廊柱后陰暗處,沉沉重迭著的帷幕間隱著一個人,他盯著那女孩東張西望的背影,緩緩闔眸,隱去眼底寒光,鬼魅般地出了祠堂。園中更加黑暗,他卻絲毫不懼,飛快地穿行于黯黯樹影間,終于踏著滿地碎月回到自己房中,將門扇緊緊反鎖。

  內(nèi)室里燃著一根紅燭,點(diǎn)亮了陰暗的臥房。秦桓靜立良久,緩緩走到床前,從隔板后取出一只卷軸。那是一幅畫像,畫上婦人一襲墨紫裙袍,相貌姣好,唇紅含笑,更長了一對如煙似水、狹長的桃花眼。

  他呆呆地看著畫中人,忽地跌坐床沿,面色慘白,痛聲道:

  “娘!……憑什么!……如此不公!”

  兩顆久違了的眼淚滑落,掉在他的衣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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