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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十八(一)

憶西樓 淇之瀾 2033 2020-04-14 21:01:00

  次日下晌,馬車行了一個多時辰,停在依山傍水的蕭氏別莊前。秦宛月帶著紅衣步入莊內(nèi),剛進(jìn)正廳,就見迎面而立眉間隱有愁緒之人正是蕭明熙。因在意料之中,秦宛月并未流露出驚訝之態(tài),微笑著上前輕聲道:

  “阿姐什么時候回來的?為何借阿玉的名字給我傳信?阿玉呢?”

  蕭明熙緊緊握一握她的手,掃一眼階下仆婦強(qiáng)笑道:“鳴玉尚不知我已回京。你一路車馬顛簸,可是累了?先去跨院歇歇,吃過晚飯,咱們再慢慢敘話?!?p>  秦宛月看著她眼底那份哀戚,疑竇頓生,卻還是笑著應(yīng)下,靜靜地隨了蕭家嬤嬤走下正廳。蕭明熙凝望著她修長迤邐的背影,心中不覺無比沉重地長嘆一聲。

  說好了“晚上再敘”,可真等到蕭明熙過來時,秦宛月已經(jīng)打算洗洗睡下了。對于蕭明熙的遲來,她毫無追問的意思,只淡笑著叫紅衣先睡,自隨蕭明熙離開跨院,往莊后走去。

  沿著灑滿銀白月光的小徑,走不多時便隨風(fēng)飄來一股梅香,前面一道水墻垂花門,踏進(jìn)門去鋪天蓋地俱是盛開的紅梅,香風(fēng)綿軟,卷枝席席。就在這垂地梅枝間閃出一楹草堂,從落地門窗上映出一點(diǎn)橘黃燭光,可見一人正席地坐在燈下,身影曳曳。蕭明熙領(lǐng)著秦宛月將繡鞋脫在門口,進(jìn)到外廳,輕輕掀開竹簾走入里間,止步低聲道:

  “父親,月兒到了?!?p>  矮幾后端坐的人映入眼底,秦宛月震驚之余鼻頭一酸,行到案前撩衣跪倒拜了三拜,哽咽道:“甥女宛月,拜見舅舅?!?p>  “明熙,扶你妹妹起來。”蕭圣宣雖沉靜地吩咐女兒,兩眼卻一眨不眨地盯著秦宛月,喉結(jié)不停移動。待秦宛月坐在了自己對面,他才緩聲道:“我去年收到你姐姐信時正脫不開身。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若是你母親知道——”他頓了頓,目光更加慈祥,“聽說你去年一直給你姐姐傳信,可是打聽父母近況?”

  “是。”秦宛月微笑道。透過淚朦朦的雙眼看著面前與母親幾分相似、清瘦的面龐,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舅舅似乎還是從前的樣子,毫不見老,只是兩鬢已然白發(fā)叢生,而舅舅算來才四十出頭啊,不知母親又當(dāng)如何!……“聽阿玉說,阿姐年后去了大楚,亦途徑尚華,不知……”

  蕭明熙不禁望一眼父親,兩人眼中盡是悲憫,蕭圣宣對女兒點(diǎn)點(diǎn)頭,沉聲嘆道:“細(xì)細(xì)告訴你妹妹罷,一點(diǎn)都不要落下。”

  父親既已吩咐,蕭明熙便欠身握住了秦宛月的手,捏得她有些發(fā)疼。蕭明熙嘴角噙一絲笑意,輕聲道:“我去了尚華……秦桓,在你出事那年春闈上考中,收入翰林學(xué)士院,次年五月間娶親,新婦據(jù)說是城中出名的賢淑小姐,兩年后生了個女兒,姑父給取的名叫秦如月,小字宛如?!?p>  “宛如,宛如……”秦宛月輕聲念著,笑容在臉上不經(jīng)意地蕩漾開來。

  “姑父……當(dāng)年一聽說你出了事便中風(fēng)了,幸得搶救及時,在大理寺當(dāng)了幾個月的差,但轉(zhuǎn)過年來又中了一次風(fēng),只好自此賦閑在家?,F(xiàn)今左手不聽使喚,成日就是打打棋譜什么的,過得——還不錯?!?p>  秦宛月笑容漸漸凝滯,蕭明熙剛一說完,她聲音抖抖地問:“爹爹一向身體康健,多少年咳嗽都不聞一聲兒,好好的怎就又中風(fēng)了?!什么誘因?”

  蕭明熙艱難地看一眼父親,更握緊了秦宛月的手低聲道:“你出事后,姑母便一病不起,終日以淚洗面,次年冬月時,抑郁成疾,撒手去了……”

  秦宛月腦中轟然一聲,茫然地看著她,囁嚅著:“娘……阿娘的身體好著呢。即便……即便是抑郁成疾,也得三年五載吧,怎會轉(zhuǎn)過年就……不,不可能,娘怎么可能去了?!”她驀然轉(zhuǎn)向蕭圣宣顫聲道:“舅舅,我不信!娘平白的怎就……我不信!”

  蕭明熙輕撫著秦宛月肩背,沉默片刻方道:“姑母身有弱癥是真,卻不是尋常病故。你可還記得姑母的貼身丫環(huán)流云?那年前去吊唁時,我曾向她細(xì)細(xì)打聽過姑母病故緣由。自你出事后,姑母一直悲痛難禁,心力大不如前,舊年一些病痛也多有復(fù)發(fā),時好時壞調(diào)理著。誰想那年入冬后極冷,勾動你母親舊疾,一病不起。秦家一介小官也請不得太醫(yī),只打聽著找了一位大夫,哪想庸醫(yī)誤人,拖了一個多月,沒能熬過年去……”

  眼淚順著秦宛月臉頰滾滾滑落,只覺耳邊蕭明熙的話音飄飄杳杳,時遠(yuǎn)時近。沉寂一刻,蕭圣宣低緩的聲音響起:“我仔細(xì)問過你父親,說阿妹是庸醫(yī)所誤。我心生疑惑命你長姐暗中查訪,不出意外阿妹實(shí)則是被毒害的。”

  “毒害???……”秦宛月震驚下兩眼瞪大,雙頰頓時跌為慘白。蕭圣宣長長一嘆,看一眼女兒,蕭明熙接著講道:

  “那郎中開的是纖霞丸,君藥為飛庭砂。據(jù)姑父所言,姑母服用丸藥一月后面色漸呈灰白,姑父察覺不妥急暗中另請醫(yī)師,診出姑母已中毒極深。細(xì)細(xì)究去,是那郎中配的丸藥劑量有偏頗,飛庭砂本就有小毒,便是名醫(yī)也不敢擅用,那郎中一丸三兩,藥毒沉耽四肢,耗損心血,姑母多病,如何受得起?姑父氣急遣人狀告,孰料那郎中覺出不妥早已潛逃,竟無從尋找,只得眼看著姑母嘔血而亡……”

  秦宛月慘淡的眸中已無淚水,兩眼空洞地看著蕭明熙雙唇一開一合。

  “但是父親心存疑竇,只說那郎中雖不是什么妙手,卻也不至做下這般關(guān)乎患者性命的失誤,于是討了姑母的一應(yīng)藥方脈案回來,特請一位醫(yī)術(shù)極高的老先生研判可有不妥。那位顧老先生說,姑母是中毒不假,中的卻不是飛庭砂毒,而是丹砂毒?!?p>  “阿姐的意思是……”秦宛月語聲戰(zhàn)栗,“有人俟機(jī)下、下了丹砂,毒害……母親?!……”

  “飛庭砂與丹砂本就相差無幾,一旦混淆,極難分辨。”蕭明熙稍一停頓,繼續(xù)說道:“父親曾私下打探,奈何時隔太久,只探聽到姑母臥病期間,負(fù)責(zé)抓藥的小廝曾受人所托買過二錢丹砂,說是廚房里人被熱湯燙了手,買了丹砂用菜油調(diào)好敷用……你可還記得廚房里有個廚婦名為孫莫嵐?燙了手的就是她?!?p>  孫莫嵐……秦宛月腦中驟然聯(lián)想到另一個名字,她似乎意識到什么,心口頓時一陣生疼,臉上不見半分血色?!啊瓕O莫嵐,孫莫嵐……”她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嘴角不住抽搐。

  “二錢丹砂,足以令體弱虛病之人毒發(fā)身死。孫氏一介廚婦,行事低調(diào)從不招人耳目,確實(shí)可能俟機(jī)摻換藥物,況且——”蕭圣宣沉聲道,“況且月兒,你應(yīng)該清楚,她跟誰走得最近罷?”

  “……哥哥……秦桓……”終究躲不過去的——秦宛月雙唇瑟抖,抬起眼睫盯住蕭圣宣一字字問:“是秦桓,是他背后指使,對嗎,舅舅?”

  蕭圣宣沉默片刻,斷然道:“十之九成,是他。”

  秦宛月用力咬住下唇,竭力想抑住唇齒間的嗚咽。耳邊,蕭圣宣仍在徐徐說著:“此事因時隔太久,沒有證據(jù),因此我并未告訴你父親。我只能說,秦桓有足夠動機(jī)在你母親病重時,趁機(jī)加害于她,畢竟當(dāng)年……”

  “舅舅,”秦宛月眸中冷意凜然一閃,“您可否告訴甥女,當(dāng)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娘到底對秦桓生母做了什么,使他懷恨至今,害了我……又不放過阿娘?”

  燭芯啪地一響,爆出一串燈花。蕭圣宣沉默良久,方垂首一嘆道:“陳年舊事牽扯冗雜,是非對錯又豈是能輕易判定的。你啊……既然與你無干,便用不著知道得那么清楚?!彼纸刈∏赝鹪略噲D追究的意圖,問道:“你在越王府里,過得還好么?”

  “多勞舅舅掛心。”秦宛月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滿腔酸楚怨痛強(qiáng)壓心底,輕聲道。

  “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秦宛月眼睫一顫,低聲道:“既知生母為人所害,豈能姑息?我定要替阿娘討個公道。”

  “秦桓一進(jìn)翰林院便入了丞相的眼,隔年調(diào)入禮部,一路攀升,我三月間從尚華過時,他剛升任禮部侍郎?!笔捠バ麌@口氣,“你如今身在南瑜,是御封郡主,回楚已是不易,又談何報仇?”

  秦宛月十指攥緊,指尖掐入掌心,半晌幽幽開口道:“王府郡主,輕易連金陵城門都出不得。若想回楚,只有一個法子,以聯(lián)姻之名。至于秦桓……是人皆有貪念,為官最不能清。他入仕多年,手上必不會干凈,只要查,定然跑不了。”

  “說著容易,你可知若真做起來,難如上天啊。”

  “那又如何?”秦宛月神色絕然,低聲道:“只要能讓他還母親一條命,我情愿付出任何代價!”

  蕭圣宣盯著窗紙上的梅枝清影陷入沉思,良久方道:“你想做的事,舅父必會全力幫你。想必傾盡蕭家之力,在三國皇室中也能插一手。只是到了關(guān)鍵時刻,月兒啊——你定不能心軟,一時的優(yōu)柔,會釀成無窮的禍端。你在除夕宴上所賦秦桓那首詩,舅父也聽說了。他作詩那年才十四歲,已有如此心志……若你母親當(dāng)年聽我一言,也不會有如今這局面啊?!?p>  一陣風(fēng)過,窗上梅影起伏不停,蕭圣宣目光沉沉地望向幽暗的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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