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鳳次日天光將曙便醒了,穿衣洗漱后踱出廂房,沿游廊閑行一刻,見慶王從屋后快步走出,勁裝快靴,一旁親隨手捧長劍,想是晨練方歸。他一眼瞧見宇文鳳,頷首笑道:“七妹起得倒早,待為兄更衣回來,一起用膳。”
宇文鳳應(yīng)一聲,舉袖拭去廊臺上微涼的晨露,坐下等候,不一時,慶王已換好朝服衣冠,走來帶她一同往上廳去。桌上清粥溫?zé)?,小菜精致,宇文鳳昨夜一碗河漏吃得不知滋味,腹中正餓,當(dāng)即埋首吃起來。慶王見狀自取箸進(jìn)膳,待宇文鳳放下碗揩唇,方徐徐道:
“清祥,華姑娘離世,老夫人重病,為兄知道你難過,但貿(mào)然直言乃致觸怒父皇,實為下下之策。你性子太直,若言辭稍加委婉,能免去大多口角……為兄并非說你性情不好,只是今后要更加小心……父皇年紀(jì)大了,又極易多心,有些事,能不提就不提?!?p> 宇文鳳見他語氣措辭小心得緊,不禁一笑,道:“三哥,我明白。過會兒我就回宮,跟父皇好好兒陪個不是,說些好話也就完了?!?p> “你能這么想最好,果然大了就明事理了。”慶王嘴里稱贊,眸中卻不掩憂慮。宇文鳳自知轉(zhuǎn)性太快,難免令人生疑,遂揚(yáng)眉道:
“是啊,也該想開了。我向父皇服軟,意在挽回僵局,跟我嫌他心胸狹隘不沖突;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后斷不會跟父皇說這些了,皆大歡喜?!?p> 慶王聽在耳中覺得頗有道理,只隱隱有些別扭,轉(zhuǎn)念一想,她既能說出此言,必會付諸行動,如此最好!便也含笑道:“為兄馬上就要入朝,你可要隨車,讓為兄捎你進(jìn)宮?”
“不用,多謝三哥,我自己回去就行!”
她拒絕得干脆,慶王也不再強(qiáng)求。一時飯畢,兄妹二人并肩往前庭走,宇文鳳昨天騎的灰馬已經(jīng)牽來,王府車駕尚未備好,兩人在庭中稍候,宇文鳳遂問:“聽說三哥為迎娶南瑜公主,大興土木修建了個園子,果真如此么?”
慶王干咳一聲:“不是南瑜公主,是你日后三嫂,莫要叫錯了……為兄聽聞上官氏性情沉靜,喜調(diào)香蒔花,就想著將后園重新布置一番。你三嫂體弱,待新園落成,也能時常在里面走走,散心將養(yǎng)。”
宇文鳳暇眸,看著琉璃瓦上薄薄的金輝,道:“三哥婚期可是四月十八?待吉日那天我必會登門道喜,只怕賀禮不精,三哥不嫌吧?”
“怎會?七妹只管來,便是空手上門,為兄也是歡喜的?!?p> 兩人說話間馬車停在府門,宇文鳳待慶王登車,自己也扳鞍上馬。忽聽輪聲轆轆,前面空曠的街口拐出一駕車馬,緩緩駛來,一名慶王府兵訝異一聲,自語道:“太醫(yī)院的車……這么早來小天街做什么?”
車到近前,宇文鳳抖韁上去高聲詢問:“不知車內(nèi)是哪位供奉?從何處來?”
駕車內(nèi)侍匆匆勒馬,打恭笑道:“奴才給慶王殿下、七殿下請安。這是玉老院首的車駕,才從端王府里出來,正打算回太醫(yī)院呢?!?p> 宇文鳳眉心一蹙:“端王府?端王怎么了,竟勞動院首一早赴診?”
車簾一掀,露出玉老太醫(yī)的面容,老人頷首,徐徐道:“殿下無需驚惶,端王殿下不過昨晚稍有不適,王妃娘娘憂心,才請老臣過府看視,已經(jīng)無礙了。車內(nèi)可是慶王殿下?——老臣臨行前,聽見王妃跟殿下商量,怕是今日不得上朝了,奏疏想來稍后便會送去宮中……”
一陣響亮的馬蹄聲打破初晨靜謐,一名端王府兵連連打馬自街頭轉(zhuǎn)出,目不斜視地往宮城奔去。慶王掀開車簾,舉手以答老太醫(yī)的告退,隨后轉(zhuǎn)向宇文鳳道:“七妹,既然玉院首說無妨,那便沒事,七妹莫要太過著急。朝會在即,為兄先行一步了?!?p> “三哥慢走。”宇文鳳隨口應(yīng)著,在馬上凝眉思忖片刻,輕踢馬腹徑奔端王府。到了門口下馬拍開府門,她叫住意欲通傳的府兵道:“不要驚動你家殿下,本宮只問幾句話,請四嫂出來即可?!?p> 府兵先將宇文鳳安置在前廳,遂應(yīng)命趕去通傳,不多時,穆云蘇疾步走出,笑容略顯勉強(qiáng):“七妹突然造訪,有什么事么?”
她面色極差,眼底烏青,眸中血絲密布,顯然一夜操勞未眠。宇文鳳不多言,徑自問:“他到底怎么了?現(xiàn)在如何?”
“殿下那心悸的毛病犯了?!蹦略铺K倦聲道,眉宇間盡是愁緒,“幸得玉老大人救護(hù)及時,已行過針,剛服藥睡下。”
宇文鳳心口猛地一跳險些叫出來,忙問:“心悸?……他從沒有心悸的毛病???!”
“殿下是舊年積郁落下的病根,一直瞞著外人?!蹦略铺K說著,扶膝緩緩坐下。“昨天中午殿下先有不適,待下晌聽說七妹惹得皇上勃然大怒,更覺心口發(fā)疼,強(qiáng)撐著進(jìn)宮向睿母妃探問,得知七妹決然離宮不知去向,又匆匆回府點派府兵尋找,即至定更一直沒有消息,我見殿下面色白得嚇人,悄悄命人去請玉老大人。期間殿下突然暈厥,氣息都快沒了……若非玉老大人及時趕到施救,只怕,只怕……”穆云蘇拿絹子飛快抹一下眼,看著眼睫直顫的宇文鳳戚戚道:“七妹,萬一殿下因你有個好歹,你待如何自處?你眼見就十八歲,該對自己所作所為負(fù)責(zé)了。殿下已經(jīng)夠憂心繁累,別再讓他為你的一時沖動耗費(fèi)心神,行么?”
她沉默片刻,慢慢斂衣起身,身后忽輕輕響起一聲:“我錯了?!彼@異回首望向宇文鳳。
“四嫂教訓(xùn)得是,我錯了?!庇钗镍P雙眸微紅低聲道,“是我沒顧及到哥哥……我想看他一眼,也好心里放心些……”
穆云蘇微微頷首,帶她往內(nèi)院走去。一路行到上房,穆云蘇遣退侍婢,輕輕推開門扇,輕輕道:“你自己進(jìn)去罷,殿下好不容易睡安穩(wěn)了,千萬不要弄出聲響……”
宇文鳳默然,向她深施一禮邁步入房。屋門悄悄合攏,帷幕盡垂,室內(nèi)幽暗,浮動著苦澀的藥香。宇文鳳小心撥開簾帳,走到內(nèi)室床前,凝視著床上沉沉呼吸的人,不覺喉嚨發(fā)脹,忽想起穆云蘇的叮囑,她慌忙抹著眼角,輕輕跪在腳踏上,雙手不自覺地攥緊,無聲地喃喃道:
“……我不會再讓你為我操心……我會努力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