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天將拂曉，宮中各條宮道上已人影往來不絕，俱是步履匆匆的宮女內(nèi)侍，或是幾名宮女去宮儀局催要代步用的步輦，為防王妃女眷酒醉；或是三五內(nèi)侍，捧著金絲木盒，前往青暉、紫宸兩殿布置宴席。天邊泛起魚肚白，條云被洇染上幾許淺粉，一列馬車緩緩駛?cè)雽m城，徑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席位都已布下，因天氣晴好，均設(shè)坐院中，正對主位搭起了一座戲臺，臺下挺立一名中年女官，梳著極光滑的圓髻，漠然看那一輛輛馬車停在面前，依次下來十余名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一眾少女顧盼飛揚(yáng)，眸中閃動著興奮和緊張，紛紛私語不迭：
“這就是金殿？”“跟做夢似的——咱們真的進(jìn)宮啦？！”“宮里就是不一樣，竟如此華麗，咱們坊里哪能比得上？”
女官眉宇間微有幾分鄙夷，忽見最末一輛車又下來一名少女，她先向身邊引領(lǐng)宮女低語幾句，然后袖袂微拂，唇角輕輕綻開一個微笑，隨宮女從眾女孩之間穿過，所經(jīng)之處個個斂聲不語。引領(lǐng)宮女將那少女帶到女官面前，語氣和善地提醒道：“這是錦華姑姑，皇后娘娘親自派下來的?！?p> 少女深深見禮，恭敬道：“民女楊蘭陵，慶班正旦，見過姑姑。鄉(xiāng)野女子，初入宮門，全仗姑姑指點幫扶。姊妹們年紀(jì)小見識淺薄，若有什么禮數(shù)不周的地方，還請姑姑千萬擔(dān)待?！?p> “你就是陵官？”女官點點頭，“能入公主的鳳目，是你的福氣。時候還早，趁諸位娘娘貴眷未到，你們先走走場熟悉熟悉。玉蘭，你和你妹妹教教她們見貴人的規(guī)矩?！?p> 楊蘭陵且不忙走，從袖中取出一本折子，淡笑道：“這是曲名冊頁，大小曲目戲折十余出，民女又精揀一二，重新編錄在此，想來殿下選戲當(dāng)用得上。”
女官接過翻看一遍，重又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倒會做事?！闭f著，不知是贊揚(yáng)或嘲諷，“七殿下最討厭阿諛奉承，你只要盡力唱你的戲，殿下斷不會少了你的賞賜?！?p> 楊蘭陵又深施一禮，遂招呼眾人去走場。內(nèi)侍們已將裝有戲服樂器的箱子搬下來，楊蘭陵一連催促好幾遍，女孩們才略收心性，在戲臺上演練起來。幾趟下來楊蘭陵實在無法不動氣，十二個人，除了一兩個年長的尚專心練唱走步，其余的徑自敷衍了事，全副心神早已飛到宮城各處了。
楊蘭陵眉頭微蹙掃一眼銅壺滴漏，巳時將近，赴宴的頭一撥女客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發(fā)，趕早的甚至可能快到入宮的乾元門了。她又從頭過了遍牡丹亭一套六曲，似是自語，但音量足以使臺上眾少女清晰可聞：
“常聞七殿下心性無常，陰晴不定，一旦怒起，必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七殿下還最痛恨人犯錯，哪怕是無心之失——哦，殿下好像極愛戲文，經(jīng)常自己串演?！?p> 一旁嘰嘰喳喳的女孩們紛紛噤了聲，那玉蘭聞言不禁蹙眉，悄聲道：“不可胡言！……你是聽誰說的？”
楊蘭陵微微一笑：“閑來無事，同慶鄉(xiāng)侯、高平伯家兩位世子閑談敘起，衛(wèi)世子也這么說，想來不會有假?！?p> 玉蘭自知七殿下與和王及幾位世子經(jīng)常來往，不疑有它，只略作矯正：“其實七殿下近日性情和順了許多，只要你們用心唱，必不會有事……”話猶未盡，那邊小跑過來兩個內(nèi)侍，急聲道：
“快了，快了！晉王妃和二殿下還有端王妃已經(jīng)到清祥宮了，譚夫人和另外幾位夫人小姐，也馬上就到了！”
聞言，眾人都忙起來，玉蘭急匆匆叫上楊蘭陵和后悔不迭正欲打起精神好好演練的眾少女，領(lǐng)她們進(jìn)到偏殿，再三叮囑道：“沒人來傳，千萬別出去！不能大聲喧嘩，不能四處走動，倘或驚動了鸞駕，便是和王殿下在，也保不了你們！”說著抽身回到院里，與一眾宮女最后查看可有紕漏。
遠(yuǎn)遠(yuǎn)地，伴隨著環(huán)佩叮咚，腳步窸窣，一群華服女子先后出現(xiàn)在卵石小徑上，個個金玉滿頭綾羅遍體，一般的嫻雅舉止。前頭持拂塵引路的女官行至紫宸殿前，高聲唱頌：
“譚丞相夫人，禮部王尚書夫人及三小姐，戶部于尚書夫人，秦侍郎夫人及小姐到！——”
宮女萬福，內(nèi)侍打躬，這頭一波女客慢慢走到院中，免不了一陣寒暄，柔笑著相互問候，王夫人和于夫人都圍住譚夫人問長問短，譚夫人見得慣了，只微笑聽著淡應(yīng)幾句。偶一扭頭，她看見旁邊懦懦而立垂眸不語的秦夫人，遂笑道：
“多日不見，秦夫人可好？”
秦夫人沈夢華忙輕輕施禮：“有勞夫人垂問，妾身尚安?！?p> “常聽相爺說侍郎孜孜為公，想來府中事宜全得夫人打理。倘若得閑，可來相府多坐坐?！弊T夫人溫聲說著，言語親近，王夫人臉上飛快劃過一絲異色，也笑道：
“聽聞令堂一直染病在床，夫人經(jīng)?；丶姨揭暋２恢钐玫玫氖鞘裁床“Y？總不見好，還是請個好些的大夫看看罷，也強(qiáng)如天天吃藥。這看病吃藥最費銀子，虧得令尊令堂好福氣，用不著操心。”
沈夢華驀地紅了臉，只說：“是……多謝夫人掛懷……”
于夫人兩眼逡巡在她身上，微微噙笑，“秦侍郎年輕有為，多得相爺提攜，府里又清閑，夫人只管享福，這種好事盼也盼不來啊?！?p> 句句話戳道著沈夢華的心病，縱使她竭力隱忍，雙頰已漲紅直到耳根，喉頭發(fā)澀，心中翻騰著五味雜陳的滋味。兩位尚書夫人繼續(xù)一唱一和，沈夢華身邊丫環(huán)合璧幾次忍不住要反駁，都被沈夢華死死按住。
“秦夫人孝順誰人不知呢，老念著娘家父母，時?；亻T，算起來我們府里那事務(wù)多得，總有人客登門，全得親自打理接待，我都好久沒回去看一眼了?！蓖醴蛉苏f著，唇角微揚(yáng)，沈夢華惟能強(qiáng)笑。
忽聽一個銀鈴般清脆的女孩聲音響起：“母親自然是孝順啦！”
幾名夫人同時看向一直靜立在沈夢華身旁的秦小姐，她一雙黝黑發(fā)亮的眸子巡視著面前眾人，語氣天真快樂地嘻嘻笑道：
“外祖母養(yǎng)了母親這么大，到老生病了很可憐，母親又無兄姊，時常看顧是情理之中，若是不回去那才不孝呢！”
譚夫人唇邊漾開一個柔和的笑容，慈聲道：“秦夫人未出閣前便是城中有名的孝女，想來都是沈老太爺教導(dǎo)有方的緣故。果真是書香世家的女兒，有母如此，如月日后也差不了?！?p> 沈夢華輕輕攬住女兒，垂眸不好意思道：“夫人過獎了，宛兒尚小……”
話音未落，笑語又起，另一群女眷翩翩入院。人越來越多，香寶馥郁，花脂芬芳，院中充滿了笑談聲，沈夢華訥訥應(yīng)答著尋常寒暄，謹(jǐn)小慎微的舉止在眾人間甚是突兀。她自己心知，硬捱一刻，領(lǐng)著女兒從人群中繞出來，默默站在戲臺一側(cè)，看著眼前熱鬧的場面發(fā)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