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宇文鳳生辰當日，秦宛月因頭天晚上一夜亂夢，起身后精神一派萎靡，看得寒竹心憂，不禁勸道：“殿下，您覺著怎么樣？若實在不舒服就莫要勉強，奴婢這便遣人去回了宮里?！?p>　　秦宛月輕一擺手，抵著太陽穴閉會兒眼，緩聲道：“七公主是乾帝幼女，又自小被慶王生母撫養(yǎng)成人。這次適逢十八生辰大宴，所以特將帖子送來與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推拒。不過總歸是個生日宴，去坐一坐也不打緊，無妨的?！?p>　　簾櫳輕響，紅衣端著一碗熱粥進來，一面取過外衣給她披上，一面道：“奴婢想著宮宴通?？傄馁M一整日，拖到最后菜食都涼了。殿下體虛脾胃弱，奴婢便問驛館庖廚借用鍋灶熬了些粥，殿下先喝一碗墊墊腸胃罷？”

　　秦宛月點頭，紅衣忙呈上粥碗，又檢視一遍赴宴穿的衣冠首飾，確認無誤待要退下，便聽秦宛月平靜道：“今日宮宴，只寒竹跟著就行，你留在驛館，若有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p>　　紅衣一怔，垂眸道聲“是”，悄然退下。一時秦宛月梳妝更衣既畢，宮中催請的車駕已至，寒竹便命侍婢帶好賀禮，自己扶侍秦宛月出門登車，紅衣跟隨后面恭送，看著皇皇車駕向宮城駛去，靜立驛館長階，若有所思。

　　“姐姐，回去吧？”小嬛陪在身后等了一刻，出言問道。紅衣恍然回神，一笑斂去眼中蕭寂，撤身往回走，口中吩咐下去：

　　“今日宮宴，殿下應該不會坐到席終，想來未時前后便歸。午后廚間就備好熱水，等殿下回來立刻將藥煎上，莫誤了時辰?！?p>　　驛館里除了這支和親使團再無其他使節(jié)入住，隨嫁宮女們聚在自己房內悄言低語，其余侍衛(wèi)也上街一覽中原風土人情，隨著日影漸短，庭院中益發(fā)寂靜。紅衣在廊下獨坐到正午，小嬛過來請她去用飯，她才起身挪動腳步去了堂屋。眼前桌上食膾精致，她卻渾無食欲，隨便用了些便走出屋子，踱到院中那株玉蘭花樹下，撿起一朵凋落的玉蘭出神。

　　“還有四天便是大婚日了……”她默默凝想，指尖輕輕揉捏著玉蘭半枯的殘瓣，眸中映入一片頹黃。猶記當年，年輕郡主語聲決絕誓要回楚，而今兩年過去，她也確實如愿踏入大楚皇城——可這之后呢？身為一府王妃，一言一行人人矚目，她待如何討要那耿耿心頭十年之久的說法？

　　“人家根本信不過你，你又何苦在此擔心？”紅衣胡思半刻，滿腹憂慮盡在自嘲一笑中散去，她將殘花丟開，望向芳菲四月的無垠碧空，面上不覺流露出悵惘之色?！傲T了……”她喃喃道，“左不過少年相扶持的舊誼是她先拋卻，我又何苦執(zhí)著于過往不放？做好分內事就夠了，剩下的就算我有心，阿宛……殿下怕也不稀罕?！?p>　　雖然如此勸解自己，心中仍沉甸甸一片郁結。紅衣蹙眉用鞋尖反復捻著落花，便聽腳步聲起，小嬛入院稟道：“姐姐，慶王府陳副尉在外請見。”

　　“陳清？”紅衣不解，“他來做什么……請進來罷。”

　　小嬛應聲將人領進院中。從南瑜一路到京，兩人一個是近身女官，一個是領隊副尉，常有往來，此刻見面并不疏離。兩下見禮，紅衣遂問：“陳副尉今日怎的有空過來？”

　　“今日七殿下生辰，三殿下入宮赴宴，批了府里兄弟們半日假，我想著姑娘到驛館也有兩三日了，便過來看看。京城地處中原，飲食上怕與南朝風味相差甚多，姑娘可還吃得慣？”

　　“多勞陳副尉掛心。我還好，況且初離故土，有不慣之處也是難免的，待日后適應就好了?！?p>　　陳清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沉默下來，在氣氛變得尷尬之前，又開口道：“此次前來還有一事相告。宮中明日便會派人請殿下移駕內廷流安殿，以俟吉日起駕前往宗廟行大婚之禮。此事禮部應當早有轉告，本不該我多言，但怕姑娘事多忘記，才冒昧提起，還望姑娘莫嫌我魯莽?！?p>　　“陳副尉是好心，何須自責?！奔t衣忙道，“我還要謝陳副尉呢，實不相瞞，我確實將此事忘了。”她訕訕一笑，“雖說此等大事驛館必會提前通告，但身為殿下近身女官竟能忘記，實有瀆職之嫌。”

　　陳清聞言，不禁失笑，兩人當下又閑話幾句，正說到興頭上，小嬛匆匆趕來通報：“姑娘，宮里來人，說殿下已經(jīng)起駕，往驛館來了！”

　　“——這么快？”紅衣看一眼日影，眉心微蹙，“現(xiàn)在還不到未時罷？公主壽宴，起碼不得兩個時辰？”

　　“聽說殿下身有不適，孟姑娘傳話，讓姐姐快些煎上藥，殿下回來就要喝的?！?p>　　紅衣雙眉緊鎖，擺手讓她下去，陳清見狀，當即告辭。紅衣隱隱有些不安，親自去廚間看著丫嬛煎藥，心內千回百轉，想秦宛月臨行前氣色還算精神，何至于干坐一個多時辰就不適起來？她越想越擔心，于是吩咐丫嬛看好藥罐，匆匆趕去驛館門前。等不多時，衛(wèi)隊護持下的馬車緩緩駛來，紅衣急忙迎上前，與寒竹一外一內將秦宛月扶下車。迎著日光看去，秦宛月雙頰慘淡非常，跟上午相比判若兩人。

　　“殿下，您這是——”紅衣才吐出幾個字，忽想起秦宛月最忌人前聲張，堪堪收聲。寒竹臉色也不甚好看，讓她先攙扶殿下回房歇下。紅衣覷著秦宛月神色，沒敢問究竟，只扶她入房坐好，接著匆匆出門端藥，便見寒竹安頓罷隨行諸人，橫穿庭院而來。

　　“殿下這是怎么了，可有大礙？”紅衣將她攔下，蹙眉問道。寒竹暗忖一二，回眸一掃院中，簡短答道：

　　“殿下出宮途中遇見一位故人，觸動心事，情緒一時把控不住，反應大了些。你只管煎好藥送來，旁的莫多問?！?p>　　紅衣面色微變，看著寒竹疾步入房，霎時想起秦宛月心心念念要見的兄長，能讓她反應如此強烈，怕也只有那人了吧？……

　　寒竹趕進內室，只見秦宛月挨床沿而坐，緊盯著手中一枚玉玦，眸色晦暗，似有千百情緒雜糅，狂喜有之，深恨有之，看得她暗驚，忙欠身上前輕輕攏住她雙手將玉玦掩住，輕聲問道：

　　“殿下，您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