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腿摔傷以后，很久沒有到外面去了，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樓下。
好在這里是靠近保安室的一棟樓，樓下地方寬敞，不少旁邊的老人也都搬了凳子過來這里曬太陽聊天。
時間久了，樓下連沙發(fā)都出現(xiàn)了。
大家把座位放在這里，每天下午都來聊上一會，聊完了就回家去，即便沒有家里人陪著，老年生活也不至于太過無聊。
不過，聊的都是子女的事，聊得多了，反反復復就那些事，奶奶聽厭了。
奶奶的姐妹桂花也來過幾趟，會帶些路邊買的菜，每次奶奶都給菜錢，來了幾趟以后，爺爺還大方地給了她一個金戒指，就是希望她以后能多來來。
可來多了，聊起了子女的事情，氣就來了。
桂花說：“你們家阿五本來開店挺好的，非要去賭，現(xiàn)在弄成這個樣子。”
奶奶自然是不愿意聽的，本來也不想說她家里的事情，可她先說了，她也沒忍住說了出來：“那你兒子呢？都逃到外地去了，怎么不見他回來給你過年?！?p> “他和你兒子不一樣，他是出去做生意的?！?p> “做生意？你也就騙騙外人，我碰上多少人了，都說你兒子開公司騙錢，騙錢就是做生意？”
“你怎么這么說話的？我以后不來了?！?p> “不來就不來?！?p> 那以后，又剩下爺爺奶奶兩個人了，爺爺有些懊惱奶奶話說重了，奶奶不覺得自己過分，都是自己的寶，憑啥她說得，自己就說不得了。
爺爺走后又是幾個月。
奶奶在葬禮上害怕地說著：“以后要一個人睡覺了，我最好是把床給換掉，換張小床。”
大姑媽還說著：“留張爺?shù)南嗫蛟诩依?，咱媽想的時候還能看看?！?p> 奶奶連忙搖頭，放著多嚇人啊，她有心臟病，經(jīng)不起嚇。
床還是沒有換，害怕是一時的，害怕給孩子惹麻煩也是一時的。
問了幾次，奶奶都說：“就這樣睡睡么好了，不折騰了，床單什么的，我都已經(jīng)換好了，舊的都扔掉了，不像你們爺爺不舍得扔，買來的新衣服新鞋子，一次也沒穿過，都拿去燒給他了，別到了那邊還不舍得穿，唉?！?p> “嗯。”
“你媽媽最近在干什么，好不好？”
“好的。”
“說起來，玉梅阿姨那邊，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去過了，本來腳好的時候，我有時候叫輛三輪車過去，找她聊天的，頭發(fā)也要剪了，腳也要剪了，我指甲要到修腳店里去弄的，家里的剪刀都剪不開，現(xiàn)在眼睛花了，腳也彎不動了，只能到外面去剪了?！?p> “那明天先出去剪頭，修腳?！?p> “好?！?p> 過了幾天，奶奶還是窩在樓上沒有下樓去，說起了一些事，說完，說好多了，可還是說得不盡興，憋著一口氣沒出。
“腿要是好，我就出去了。”
“那我?guī)愠鋈?，去玉梅阿姨那里，坐著聊聊天?！?p> “怎么帶？”
“叫輛車子就好了，很方便的?！?p> “下午了，不早了，不去了?！?p> “那明天我早點來，我們?nèi)?。?p> “不了不了。”
“就這樣說好了，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去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在樓下坐著等我了。
打了輛車，到了熟悉的地方。
奶奶眉開眼笑地走了過去。
媽媽也在那坐著。
很多老人走過，駐足聽著，打招呼，很快就聚起了幾個人。
他們說起誰誰誰也已經(jīng)走了，老媽想起那個人還來過店里買衣服，那時候看上去就瘦，沒想到死了一年多了。
“是啊，現(xiàn)在見到他老婆，我們都不敢多說，走了，還要買菜。”
“好，再見?！?p> 奶奶說起一個人：“發(fā)根你們知道嗎？阿五也借了他的錢?！?p> “是，來找我，我也沒錢還給他，后來他也沒來，本來退休了，也能給他一點?！?p> “不用了?！蹦棠陶f，“我把錢還給他了，他也可憐?！?p> “是，就不應該向他借錢?！崩蠇屨f。
“發(fā)根也是好心，畢竟認識這么多年了，自己那么苦，還肯拿出幾千塊出來，自己又生病了，看病重要，都是可憐人。”奶奶說著說著又生氣起來，“還有一個東西精一看就不是好人，找到我頭上，叫我還幾萬塊，我哪有那么多錢，有也不還，借條么借條沒有，空口無憑的，當我人老了糊涂啊?！?p> “這個要是拎得清，就不會隨便借給別人幾萬塊了，過年的時候，還去我媽家鬧，說我弟弟做擔保的，還報警過，警察都說了不關(guān)我媽那邊的事情?！?p> “到底怎么回事？”玉梅阿姨問。
“我弟弟帶去借錢的，人帶到了就走了，擔保也不算擔保，最多是個介紹人，她這個人一會幾萬，一會十幾萬，嘴里都沒個真話?！?p> “是，我問過阿五，他說沒借那么多，就兩萬塊，利息都還掉一萬多了，剩下的會慢慢還她的。”
有老人走過，看到了奶奶，打招呼道：“春風，我是誰，你還認得嗎？”
奶奶認真看了看，為難道：“我還真認不出來了?！?p> “我是xx啊，以前一個廠里的?！?p> “哦，是你，好久不見?！?p> “好久不見，坐這聊天，這是你女兒，外孫女。”
“不是，是女婿和孫女?！?p> “哦，那你慢慢聊?！?p> 奶奶繼續(xù)說著：“他們現(xiàn)在還要叫我去養(yǎng)老院去，我不去?！?p> “誰叫你去的？”玉梅阿姨問。
“大女兒?！蹦棠虤獾馈?p> “她家里條件還好的，不說把你接過去照顧，說這種話？平時看著挺孝順的。”
“那邊那個媽也是請人照顧的，請了一個阿姨，說阿姨照顧不周到，害得那個媽都生褥瘡了?！崩蠇尳忉屨f，“上次碰到她，她就說給我聽了，我是不想聽這些的，心想關(guān)我屁事，多少錢干多少活，一個月給阿姨三四千塊，照顧一個大小便不能自理的人，都要靠阿姨，怎么可能？”
“那倒是?！庇衩钒⒁瘫硎菊J同。
旁邊又有一群大媽走過，問我們這邊在聊什么，聽到去養(yǎng)老院的事情，先問有幾個子女，再開口罵：“這么多子女沒有去養(yǎng)老院的道理?！?p> “是，要去就讓她自己去?！蹦棠陶f出來也就痛快了，“說多好多好，以后她也讓兒子把她送養(yǎng)老院去。”
“別說，她還真肯的?！庇衩钒⒁绦χf。
老媽不認同：“她就說說，她兒子要真這樣，她要哭天喊地說白養(yǎng)兒子了。”
“哈哈?！?p> 四姑姑有事來這里，也帶著女兒在奶奶家住過幾回，不是為自己爭取些什么，而是來當大佬的說客，知道奶奶不喜歡大佬，就搬出大佬的兒子文榮來說事，說把這房子留給文榮當婚房。
奶奶當時就罵人了：“給他們了，我住哪去？住你家去?！?p> 四姑姑就不說話了。
“還給文榮當婚房，真想得出來，他們家沒房子?。俊蹦棠掏赐纯炜斓卣f著。
玉梅阿姨開著玩笑說：“給文文當婚房，你高興的?！?p> “文文。”奶奶看了看我，說，“文文不想找對象呢還，當婚房也不行，她爺爺就在這房子里沒的?！?p> “沒事，再重新裝修一下就好了，到時候你們一起住，也挺好的。”
“到時候再說了，現(xiàn)在她爸一個房間，我一個房間，住住么好了?！蹦棠痰拖骂^，想起什么又笑著說，“你們知道阿五說什么？”
“說什么？”
“他說，我老了還有他，他現(xiàn)在每天晚上回來還能照顧我一下，他老了以后才叫苦?！?p> “他還知道?！崩蠇尯吡寺暋?p> 玉梅阿姨哈哈大笑。
我也無奈地笑了一下。
有一個會算命的老頭子來了，一見奶奶就停下了，聊了兩句就說要幫奶奶算命，媽媽倒是感興趣，報了名字和生日。
算命的老頭皺著眉頭問：“是你，還是你女兒？”
“是我?！?p> “噢，那還好?！彼殖了剂艘粫?，說：“你脾氣有時候不好的，對不對？”
對是挺對的，不過，用在誰身上都好用。
接下來，他又說出了和給媽媽小時候算命的那個人差不多的話：“你中年的時候會有一劫，過了，后半輩子就能享福，以后，放寬心，好日子還在后面?！?p> “對的?！崩蠇屨f，“我小時候村里來算命的那個人也這么說的，準的，我就等著過好日子了?！?p> “放寬心，記得?！?p> 算命的又給奶奶算，“你呢，是勞碌命，只要你以后少管閑事，還有得活，不過三年之后有個難關(guān)，要小心一點，過了之后就能長命百歲?！?p> “借您吉言，謝謝，我現(xiàn)在是不管閑事，就管自己?！蹦棠趟煽跉忾_始起身。
叫好的車來了，我們匆匆忙忙走了，不然，我的命也要被算出來了。
不需要算。
我已經(jīng)有了目標。
看奶奶談笑風生的時候，眼睛也變得有些睜不開。
送奶奶回家后，我要關(guān)門，奶奶卻說：“我來關(guān)?！?p> 我不放心奶奶站在門邊，關(guān)了門還要走回去，可不在的時候，奶奶也已經(jīng)一個人走了無數(shù)遍。
“你走吧，我來關(guān)?！蹦棠虉猿值?。
我還是有些猶豫。
直到她說：“走吧，我想再看看你。”
“嗯。”
老媽打電話給老爸，要他交醫(yī)保，免得老了拖累孩子。
他說，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