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李成毅
之前沒有提過,李成毅手術(shù)過后還是成了植物人。不過醫(yī)生說醒來的可能性很大。彼時,方生平正忙得焦頭爛額,方父方母赴省城呆了將近一個月才回去。方母說李成毅有要醒的跡象,讓方生平不如等人醒了再去看。
果然,拖了幾個月,李成毅蘇醒之后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方生平。
從縣城到省城這一路,他的心一直都懸著,也做好了被指責、被怨恨的準備。有時候他也會想,就因為小時候的一把玩具槍,一次意外,一切都變了。李成毅何其無辜?自己又何其無辜?
心底的悲憫終究還是敵不過現(xiàn)實,到了小舅家,方生平一切的心理建設(shè)都巋然崩塌,因為真的是太慘了。
小舅家住的還是三十多年前廠里分的老房子。因為前些年市政統(tǒng)一做了外墻保溫,還粉刷一新,所以外表看起來還不錯。但一進樓梯口,那陰暗潮濕的霉味兒就迎面撲來。原本的大白墻如今已凹凸灰敗,還有很多黑色的蛛網(wǎng)和陳年的污跡。樓體已經(jīng)下陷,在地上留下坑洼和裂痕。剛上了幾級臺階到一樓,就見地上有一個硬幣大小的洞,里面黑洞洞的,仿佛一走一過就要一腳踩塌進去似的。往樓上走,陳年的廣告、招貼,堆放的雜物,舊物。最讓人驚奇的就是供暖管線以及不知名的電線網(wǎng)線隨處可見,它們通過各種墻孔鉆進各家,像是輸送新鮮血液的血管。同時又讓這些千瘡百孔的房子像一個個插滿管子的怪物。
小舅家在頂樓,對門兩家一起在樓梯上裝了個鐵柵欄門。平時鎖著,讓頂樓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安全私密的牢獄。他家里幾乎沒什么裝修。最顯眼的恐怕就是頭頂下雨過后一層層滲下來的雨漬,還有棚頂一角上密密麻麻的霉斑。
就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莫不說是省城,就算是在他們縣城,還有姜莉玫老家,都算是夠艱苦的了。房子格局很老,他小舅和李成毅被安置在北面的小屋里,東西一邊一張單人床,中間過道盡頭一個小柜子上散亂地放著開水壺、水杯和三四種藥。天冷沒法開窗通風,屋里氣味很糟糕,兩個病人就那么受著。
方母一見他小舅眼圈就紅了。六十歲不到的年紀,他小舅已經(jīng)眼窩深陷,形容枯槁。方母坐下為他整理亂草般的白發(fā),心疼道:“你小舅年輕時最愛漂亮,頭發(fā)總要梳得立立整整的,家里他年紀最小,有什么好的都可著他先來。”見床上老人慢慢睜開老樹皮般沉重的眼瞼,才輕聲輕氣地跟他打招呼說:“二姐來看你了。”好像聲音稍微大一點,他小舅就要被震碎一般。方生平覺得他恐怕只是吊著一口氣,等耗盡最后一點生機,便再也睜不開眼了。
而在另一張床上,李成毅的情況看起來就好了不少。畢竟年紀擺在那里,外傷已經(jīng)痊愈,人看起來只是有些消瘦蒼白。他妻子吳靜小聲解釋道:“剛吃了藥,睡著了?!?p> 方生平點頭,心里越發(fā)的不是滋味:“我小舅媽呢?”“超市打特價,帶強強跟樓下老太太搶大米去了。這是你們要來,要不然我也得跟著去。”
方生平了然。超市為了提高人氣,總是會搞一些限時特價,拿一些陳米、翻新米出來。退休老頭老太太閑著沒事,今天約著去東邊買米、明天去西邊買菜的。要不就是去老年體驗館領(lǐng)一些鍋碗瓢盆還有雞蛋回來。曾經(jīng)方母就為了一天一個雞蛋去體驗過半個多月,還要拉上方父和鄰居一起。因為多帶一個人去,她就可以多另領(lǐng)一個雞蛋。一開始,方生平覺得既然老人家樂此不疲,也算是個打發(fā)時間的營生。后來,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方母不去了,一問原因,竟是被人忽悠著買了個什么理療按摩墊,花了不少錢,買回來就后悔了。后來方父總結(jié):這種貪小便宜的事不適合你媽,這得那些意志堅定的人去,要是擱到舊社會,怎么也得是個寧死不屈的特務(wù)什么的!
以他舅媽邱小燕的性子,應(yīng)該是最適合這種沖鋒陷陣的場合。
老房子沒有客廳,方生平和吳靜在北屋門口站了一會,就被讓到南屋稍坐。南屋挺大,一張單人床邊放著強強的書桌,另一張雙人床邊掛著簾子。吳靜讓方生平坐強強的椅子,一邊倒水一邊解釋著:“我平時總上大夜班,這屋多數(shù)時候是強強跟他奶,也住得開。”
方生平“哦”了一聲,接著話題問起了強強的學(xué)習(xí),還有李成毅的病情。
吳靜是個性格偏于綿和的女人,說話輕聲細語的。聽方母說,她是個護士,沒什么學(xué)歷。衛(wèi)校畢業(yè)后就一直在醫(yī)院工作,工資不高。這樣的一個女人,面對這樣一個家,壓力一定不小吧?方生平不禁想姜莉玫說他丈母娘帶大她的辛苦。一個人拉扯孩子都不容易,更何況還有這么一大家子不省心的拖累?
邱小燕和強強回來時已經(jīng)將近十一點,一進屋就抱怨強強半大小子連她個老太婆都不如。方生平看強強十一二歲還沒怎么發(fā)育的小身板兒,心道再這么下去,這孩子想長到李成毅那么高也許不太可能了。
這就是李成毅家的情況,也不知道邱小燕怎么想的,一見面就哭窮,一整個下午都在聽她叨叨自己命苦。
方生平對這個小舅媽已經(jīng)沒什么耐心了,索性躲開,在小屋陪李成毅說話,也是怕自己哪句聽不下去再說出些不禮貌的話來。
那還是方生平第一次和李成毅對話。他此前兩上省城,一次李成毅住院昏昏沉沉,第二次李成毅病危插了管。這一次,他說話也不是很利索,勉強能夠交流。在方生平看來,李成毅如何怨懟都不過分,因為年少時的那場意外就像在他腦袋里埋下一顆不定時炸彈,而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不過,令方生平意外的是,李成毅并沒有怨他,而是聊起彼此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