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花無百日紅
這一年的春節(jié)照舊,最熱鬧的不過是正月初二,何梅的兩個女兒女婿帶著孩子都來坐上一大桌吃個團(tuán)圓飯。劉建紅一來,便去村子里找人,他的盤子越來越大,拖欠工資的時間越來越長,找人更難了。剩余的幾個人在院子里照舊打牌。
“媽媽,媽媽,花無百日紅,是什么意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曉躍一跑進(jìn)院門就問母親桂花,她為剛才聽到的新詞語感到興奮不已。
“小孩子不要亂說。不懂的你可以查成語字典去?!惫鸹ㄕ诓紳M陽光的院子里和大家打牌,她知道村里人最近經(jīng)常說的“花無百日紅”就是背后議論晚年的朱雙全。曉躍聽著母親的訓(xùn)斥并不生氣,還是蹦蹦跳跳地去了屋子。
于是在座的便說起了關(guān)于朱雙全的故事。在一旁的秦同華聽說師傅朱雙全的境況慘淡,便提議要去看看他師傅,盡管他自從被師傅逐出家門后再也不敢去見他。但是秦同華離開師傅這么多年,雖然在家有時做些木工,有時也做些瓦工,養(yǎng)家糊口,心里還念著自己以前的師傅。
“你還是算了吧,也不想想你師傅趕你出門的情景。”大寶在一邊勸道。其他人也勸他不要去??墒撬?,雖然曾經(jīng)被師傅朱雙全趕出門,但是師傅是對的呀。換成誰,誰不這樣做?一日為師,終生為師。他準(zhǔn)備午飯后買兩樣禮品,去朱雙全家看望這個曾經(jīng)對他下逐客令的師傅,希望師傅也盡釋前嫌。
午飯后,陽光正好,院子的幾個人繼續(xù)打牌,秦同華一個人跑到小賣部本想買些煙酒,但想到師傅朱雙全咳嗽,便只好買了芝麻糊、桂圓干帶上。
通向師傅朱雙全家院子的路上,秦同華心里真不是滋味,當(dāng)年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僅讓妻子蓉花這輩子在婆家和娘家抬不起頭來,還有損師傅的名聲,害得自己徒弟也沒做成。自己被師傅無情逐趕的情景他至今還歷歷在目。
那天,天下大雨,雷聲陣陣,他怎么求情,師傅還是大發(fā)雷霆,將他趕出了院門。村里人都像是看熱鬧似的打著傘沿路目送他,他像是無惡不赦的罪犯走到村頭。何梅和大寶拉他進(jìn)屋,他也不進(jìn)屋。他任憑雨水沖刷回到了秦家村,被父母罵成孬貨。此后,秦家村人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
“我就是個混賬王八蛋,禽獸不如!”走在路上的秦同華想到這里,不自覺地又給了自己一巴掌。這時才感覺自己拍得太重太響,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人,繼續(xù)向前走。
走到稻谷場旁邊,發(fā)現(xiàn)師傅朱雙全家門前冷落,人跡罕至,倒是被瘋狂的蒿草和苔蘚占領(lǐng)了地盤,即使枯敗凋零的蒿草也沒過人頭,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朱雙全家的院子四周,看不見高大的院門。
秦同華用手撥開蒿草叢,敲響了師傅院前的大門,沒人回應(yīng),便徑直推開大門走了進(jìn)去,只見院子中央一個老頭穿著厚厚的灰色棉襖坐在一個雕刻精致的木凳子上,背對他,不停地咳嗽,手里打磨著一塊木器,好像是一把木梳的雛形。
他的兒子媳婦都說這些被淘汰了,不管城里還是鄉(xiāng)下都不再需要這些了。那些塑料制品不僅便宜輕巧,還有五顏六色的美觀。朱雙全這個老古董就是聽不進(jìn)去,還是不停地搞他的一套,他最大的愿望就希望遇見一個資質(zhì)好點(diǎn)的徒弟把他這一套絕活傳承下去??墒?,這個愿望現(xiàn)在看來,簡直就是一個不切實(shí)際的奢望。
秦同華拎著禮品靜靜地站在院門口,環(huán)視四周,院子里四周早已光禿禿的,當(dāng)年華麗的點(diǎn)綴不再,連以前的狼狗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只見院子的角落倒是增添了假山流水,很多師傅從前舍不得見光的亭榭都擺放在假山上。眼前的一切,讓秦同華感慨萬千。
過了半晌,朱雙全終于慢慢轉(zhuǎn)過身,看見秦同華一時想不起來是他多年不見的徒弟了,還以為眼前的這個中年人拎著東西來拜師的,一臉驚喜和懵懂地問:“你是·······”
“師傅,我是秦同華,你還記得我嗎?”秦同華連忙跑到師傅身邊,蹲下身子等著師傅回答,生怕他認(rèn)不出來。
“記得,怎么不記得,我的徒弟多,就一個秦同華······”朱雙全立馬從三百名的徒弟中搜索到了他,邊說邊不停地咳嗽。
秦同華想要上前去扶他,被他制止住了。朱雙全放下手中的鑿子,自己一手撫摸著腰后背,看著秦同華緩慢地問:“你來,是想重新學(xué)徒弟嗎?”說完又咳嗽起來。秦同華連忙去扶他坐到身邊的木椅子上。然而,師傅的這句話把秦同華著實(shí)嚇了一跳,心想師傅朱雙全是不是老糊涂了,村里哪有像他這么大年紀(jì)的還學(xué)徒弟的?
“師傅,我,我······”秦同華一時說不出話來,各種借口到了嘴邊又咕嚕咕嚕地滑下肚去。
“你別說了,我知道,現(xiàn)在沒人愿意跟我學(xué)徒弟了,都說我是老古董了?!敝祀p全把左手?jǐn)[擺說,咳嗽得厲害。
“師傅,你先休息一會?!鼻赝A掃視了一下院子,看到不遠(yuǎn)處的石桌上有茶具,便趕緊把東西放下,想幫師傅倒杯水潤潤喉嚨。
等他快速走近石桌邊,拿起銹跡斑斑的茶葉桶,使勁掰了掰,沒掰動,搖了搖,沒有一點(diǎn)聲音。這年頭,沒有徒弟孝敬上好的茶葉,師傅連茶葉也沒的喝了。秦同華便只好幫師傅倒了杯白開水。
“師傅?我是誰的師傅?家里人現(xiàn)在都叫我老古董,估計村子里人背后也是這么叫我!”朱雙全心里明白,這些年沒人向他求師拜藝,就是因?yàn)樗潜惶蕴睦瞎哦?,跟不上時代潮流了。
“都說老古董值錢,可是現(xiàn)在我這個老古董在你們眼里一文不值了。”朱雙全可是從他的師傅那里苦學(xué)了好多年,鉆研了大半輩子,結(jié)果沒想到他的絕活讓他給絕了。
“師傅,誰說你老古董不值錢了,你這個老古董可值錢啦。”秦同華本想哄著師傅開心,可是一時話說漏了嘴,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朱雙全覺得自己的耳朵還行,多年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母鞣N木工聲本將他耳朵變聾了點(diǎn),沒料經(jīng)過這幾年的清凈倒是變得好使了。他近些年來對“老古董”這個詞越來越敏感,竟然徒弟秦同華當(dāng)著自己的面說出了“老古董”三個字,他便像表演似的,聲音變得抑揚(yáng)頓挫:“同華,你剛才說什么?你也叫我老古董?叫得好,叫得好!”
“師傅!師傅!我錯了!我錯了!”秦同華一看師傅的夸張表現(xiàn),驚慌失色,他突然感覺自己無意間冒犯了師傅,大逆不道。
“我就知道你們背后都叫我老古董,這是叫順口了,改不掉了。好,好,不過就你說我這個老古董值錢,我把它就傳給你!你必須得學(xué)!”朱雙全突然站起來,看著秦同華一本正經(jīng)地說,像是把手里的這絕活要強(qiáng)加給秦同華,不容他絲毫地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