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上帝會報保佑他的
農(nóng)歷三月初八，朱雙全請孫老板到山頂?shù)乃畮爝呑詈笠淮吾烎~。這天天氣并不是很好，天空沒有太陽，風(fēng)忽大忽小，吹在臉上不免覺得還是有那么一丁點冷，略過他們面龐兩鬢的頭發(fā)，每一口呼吸都是那么的心曠神怡，也帶著那么一點透心的涼意。
從山頂望去，水庫北邊的竹海不時地隨風(fēng)掀起一層海浪，仿佛印染成翠綠和新綠相間的花紋。這就是竹的王國，竹的世界，挺拔蒼翠，亭亭玉立，節(jié)節(jié)向上。尤其每顆破土而出的竹筍，帶著泥土的筍殼，像沖天的火箭，直上云霄。
這本是孫老板眼中最美的風(fēng)景，可以源源不斷地變成了成千上萬的精致竹器。然而他走后，他就不知道這些竹子將何去何從。朱雙全這手絕活也不知道何去何從。兩人漫步到水庫大堤的石板上坐下，慢慢垂釣于碧波的水中，望著水庫的一角，茂密秀美的竹子，隨波滌蕩，自然無心釣魚。兩人聊了很久關(guān)于童年的夢想，人生的感慨萬千。
最后，朱雙全還是把自己當時最舍不得賣的竹器送給孫老板，孫老板卻說讓朱雙全保管，有緣再相聚。可是朱雙全說，到那個時候，或許早已鉆進黃土坡里了。雖然時間會證明一切，但是誰都熬不過時間。
也許孫老板還年輕，只是三十出頭，人生的路途還漫長，而朱雙全已經(jīng)年近六十了，走過了人生最輝煌的歲月，等待他的是風(fēng)燭殘年。現(xiàn)在他只希望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從前幾年開始，他就有這種想法，自己戒掉了煙酒，開始托人去城里買各種保健品，不知道是保健品的心理安慰作用，還是孫老板的到來讓朱雙全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他得親自送送孫老板，然后還是順便去城里買些保健品回來，自己一定要等著孫老板哪一天回來。
不料，第二天天還不亮，窗戶外面的風(fēng)呼呼地刮著，仿佛一夜又回到了冬天。朱雙全剛起床，穿好灰色的厚毛衣，又突然連續(xù)咳嗽起來，大山又給師傅增加了一件薄馬甲，他還是咳嗽不停。于是大山和秦同華沒讓他去鎮(zhèn)上，他怕耿直的師傅見著風(fēng)加重咳嗽，看見送別的情景，身體會雪上加霜。
鎮(zhèn)上幾條路，四通八達，人并不多，街道仍舊像往常一樣，包子鋪里熱氣騰騰，小百貨店也早早拉起了卷閘門，兩旁賣菜的、賣魚賣肉的都吆喝起來，孫老板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準備輾轉(zhuǎn)到城里坐下午的飛機。給孫老板前來送行的只有秦同華和徐建國。徐建國想讓司機給他送到車站，可是孫老板硬是自己叫了一輛車，徐建國和大山只好把他的行李箱塞了進去。三人也沒有千言萬語，只是輕輕地揮手告別，道了一聲珍重。
望著遠去的車，回頭看看孫老板的店鋪人去房空，徐建國不禁長吁了一口氣。也許徐建國早已料到這一天的到來。不過，他相信總有一天鎮(zhèn)里那些吃喝的同伴們能夠清醒地認識到這些企業(yè)是他們給吃垮的。他們會痛定思痛，再也不會成天吃吃喝喝了。也許這只是徐建國的美好愿望，要想他們改變吃喝的習(xí)性真的無異于上天攬月。
送走孫老板后，徐建國聽說朱雙全咳嗽得厲害，便去鎮(zhèn)上的藥房給他買了五瓶枇杷止咳糖漿。秦同華帶著止咳糖漿回到朱家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他老遠就聽見師傅朱雙全在院子咳嗽，趕緊讓師傅喝了幾口止咳糖漿，然后扶他回屋躺下。秦同華囑咐大山按時給朱雙全服藥，便默默地走出了院子，小黑狗蹲坐在院子門前，目送著緩緩遠去的身影。
自從朱雙全的徒弟們一個個離開，朱家村的夜晚里僅有的一點光亮與火熱又消失了，徹底歸于黑暗。漆黑的夜晚，稻谷場外面不時地只聽見院子里傳來陣陣的咳嗽聲，朱雙全似乎天命將近了。
一周后，到了工地的秦同華電話回來，當他得知師傅病得厲害，又托人買了些西洋參和人參讓何梅送去。
話說回來，秦同華當了這么多年的女婿，可是沒有給過何梅他們買過任何保健品，只是逢時過節(jié)買些芝麻糊核桃粉奶粉什么的，買保健品好像只是劉建紅的專利。不過，何梅明白秦同華的意思，不管怎么樣，他的師傅必須好好地活著，他的絕活還沒有留傳下來。
三天后的上午，天空正飄灑著久違的春雨，秦同華托人把東西送到大寶家門口。何梅和朱愛明帶著來貴打傘正從地里回來。何梅接過包裹，讓朱愛明帶來貴回去做飯，呵斥大黑狗在院子里老老實實看門，自己一個人帶著保健品去了朱雙全家里。何梅這個所謂基督教徒其實不時地向人們灌輸著一種向善的力量，她也趁機想讓朱雙全信基督教。
春雨還在滴滴答答地下著，朱家村籠罩在一片煙霧中。何梅撐著黑色雨傘往稻谷場方向走，遠遠地隱約看見朱雙全家的院子外還堆著不少又長又粗的竹子，院子大門敞開的，走進一看，院子四周盆栽整整齊齊，有的盆栽里已經(jīng)零星地綻放著紅色的小花，院子中央還有不少剖好的竹子，一切井然有序，只是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仿佛大家都放假了。
忽然，一只肥胖的小黑狗跑了出來朝何梅狂叫兩聲，緊接著朱大山從第九間屋子里探出了腦袋，他便吆喝幾聲讓小黑狗回屋去，自己快速走了出來。
此時，朱雙全躺在床上咳嗽不停。何梅跟著朱大山來到朱雙全的床前，按照女婿秦同華的意思把東西給了朱雙全，并祝愿他身體早日康復(fù)。朱雙全看到西洋參和人參后，突然激動得老淚縱橫，又咳嗽起來。
他徒弟中就秦同華一個人走了之后還花錢給他買保健品，其他幾個徒弟聽說孫老板撤離的消息后卷了鋪蓋走人再也沒消息，也許說不定還在背后罵他。
他知道這個自己最看不中的徒弟反而對他最好，感到心里有愧，心里只罵自己當初瞎了眼，要是早些將自己的手藝傳給秦同華也許還能挽救自己的絕活。
對于何梅來說，她心里清楚，當初兩個女婿，秦同華是因為敗壞了他的名聲被趕了出來，如今還是一事無成；劉建紅是一開始就被他拒絕，如今也算發(fā)達了。她不能簡單地說朱雙全眼力不好，她覺得朱雙全在做人方面還是盡力了，上帝會保佑他的。
何梅臨走前，勸朱雙全想開點，如今不缺吃不缺穿，忙碌了一輩子，該好好享福了，本想向他傳授基督教，一看朱雙全無意聽下去，就囑咐朱大山照顧好他師傅便回了家。
朱雙全的兒女們聽說父親病了也陸續(xù)回來照顧了幾天，然后還是出門打工了。剩下的還是何梅、六指姑娘，還有朱小虎經(jīng)常去問候。
失落的時候最容易看清人情冷暖是非。這個世界上有冷有暖，有冰天雪地，也有艷陽高照。朱雙全還是在村里鄰居們的一點點溫暖中，還有上帝的保佑中，慢慢復(fù)蘇了，本以為過不了清明節(jié)的朱雙全算是又活過來了。朱雙全和朱大山這對師徒又開始在院子里像往常一樣和諧地生活。
每當東邊的太陽從山嵐中升起的時候，朱大山會扶著朱雙全到門前稻谷場的中央，小黑狗也跟在后面，兩人和狗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它完全升到空中。
每當西邊的太陽開始從山嵐中下落的時候，朱大山同樣攙扶著他到稻谷場中央，小黑狗也跟在后面，兩人和狗會一直看著它完全落到山的另一面，才回屋子去。
長期以往，每當太陽東升和西落的時候，村民們都知道一師一徒一狗在稻谷場上靜靜地看日出日落，他們本身和日出日落就構(gòu)成一幅優(yōu)美柔和的風(fēng)景。路過的村民們不論是放學(xué)歸來的孩子，還是干活的大人，都不會去打擾他們。
不知道朱雙全每天看日出日落，是不是等待著孫老板回來，也許不久孫老板還會回來，也許孫老板永遠不會回來了。
不管孫老板回不回來，但愿上帝保佑朱雙全身體健康，能夠早日找到繼承人。
何梅每次飯前都在默默地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