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趙奇進入包府,已經(jīng)三周過去。
時至深秋,凜然如刀的寒風徹夜不斷地劃著木門,老舊的門板隨之撞擊著木栓,發(fā)出”咣咣“的聲響。雖然雜音不絕,但勞累了一天的包家仆人們卻置若罔聞,四個人蓋著薄衾擠在一張劣質(zhì)的木板通鋪上,仍平穩(wěn)地打著呼嚕。
卯時,天際泛起了魚肚白,但對于未開窗的倒座房來說,里面依舊是一片漆黑,然而家仆們還是準時醒了過來——在他們體內(nèi),那因長久勞作而養(yǎng)成的生物鐘已經(jīng)開始鳴響。
趙奇來了一個月,作息已和他人協(xié)調(diào)一致,此刻也準時從夢中蘇醒。還未睜開眼,一股強烈的酸臭味便涌入了鼻腔。倒座房不設(shè)窗,空氣難以流通,所以房內(nèi)的汗臭味、腳臭味,口腔中的腐臭味,都盤桓不去,濃厚得讓人窒息。
耳畔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趙奇知道來安、來喜、來樂已經(jīng)在穿衣服了,也不敢拖延,忙張開雙眼,卻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胸口泛起了一陣陣的惡心,本想起身,渾身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氣力。
“來福,快起來干活了,一會若遲到,那魷魚又該克扣工錢了!”來福便是趙奇在包家的稱謂了,而這魷魚,則是他們私下給尤為起的外號。
趙奇認得這是來喜的聲音。來樂與來安均已成年,唯這來喜與自己歲數(shù)相近,所以最是熟識。他想要出聲解釋,但喉嚨灼熱,聲帶都黏在了一塊,又哪里能說得出話來?
“咱顧好自己就行,來福他可是簽了賣身契的,壓根就沒工錢,哈哈......”來樂一邊穿衣服,一邊擠眉弄眼道。他這一笑,來安也跟著”撲哧“笑出聲來,臭哄哄的南房里驟然間趣味盎然。
他們雖是包家奴仆,但歸根結(jié)底是自由之身,一旦做得不開心了,想走便也就走了,哪像趙奇這樣,十年之內(nèi)如豬如狗,盡由包家驅(qū)使。
聽到周遭的笑聲,趙奇心如刀割,卻又無可奈何。當初是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再屈辱堅艱,都要咬碎牙走下去?,F(xiàn)在他只求母親的靈柩能平安抵達趙府,可以順利地入駐祖墓。
短衣穿起來很是方便,沒一會兒,來安、來喜、來樂便已收拾完畢。見趙奇還未起身,他們也察覺到了不對,相互對視了一眼,來喜猶豫道:“來福好像...”
他這話沒說一半,便被來樂粗暴打斷?!岸伎爝t到了,還管他作甚。走,走!”說著自己率先躍下通鋪,拉開門朝外面走去。
“來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也快出去吧!”來安也下了木板,招呼了聲來喜后,便緊隨來樂而去。
“你......你動作快點兒?!眮硐裁娆F(xiàn)難色,最終說了這么一句后,便也匆忙離開。
整個南房又恢復了平靜,臭氣仍為消散,寒風“嗖嗖”灌入,趙奇心底無力且無助,只是將頭埋在了薄衾里,以期抵御外界的嚴寒。
這平靜注定持續(xù)不了多久,沒過一會兒,尤為便快步趕了過來。他自然不是來關(guān)心趙奇的,走至門邊,狠狠錘了兩下木板?!胺戳四愕模∵€賴在床上,懶骨頭,快起來做事!”沒聽到回應(yīng),他更加氣憤,大跨兩步走到通鋪邊沿,一把扯開薄衾。
趙奇其實聽到了尤為的聲音,只是頭腦中迷迷糊糊,昏沉得難以作答,此時薄衾被掀,刺骨的寒風突然涌上,他不禁縮成了個蝦米,同時呼吸短促,猛然間發(fā)出了幾聲咳嗽。
尤為見他面紅耳赤,兼以咳嗽連連,趕緊退后了幾步,以免被對方傳染,皺眉道:“干活了聽見沒,一個賣身的奴才,倒比少爺睡得還踏實!”
“......尤管事,我發(fā)了高燒,渾身沒有力氣,不知可否請上半日假?”勉強止住咳,趙奇氣喘吁吁地肯求。
“哼,今兒個讓你蹬了鼻子,明兒個你就得上臉!要我說,這就是富貴病,真干起活來,出身汗就完事了。我再說最后一次,快給我收拾了去庫房,府里的事兒多著呢!”尤為用腳將通鋪踢得“砰砰”直響。
趙奇雖頭昏腦脹,但也只得強撐起身子,歪著腦袋將短衣穿上,然后蔫蔫地隨尤為出了門。
包府是個三進落的大宅,只是人丁不甚興旺,所以內(nèi)里顯得略微冷清。今日不同以往,平日里緊閉著的四扇綠屏風竟然洞開,兩人不必從左側(cè)抄手游廊繞到庫房,而是可以直接由垂花門穿進庭院,然后踩著青石小路來到西北側(cè)的庫房內(nèi)。
倉庫由兩間耳房構(gòu)成,中間卻并未鑿門使之相通,趙奇和尤為走進的是靠近堂屋的一間,進去時里面只有來安一人,來喜和來樂應(yīng)當在另外一間。
”你就和來安一起整理,記得手腳放輕些,今天府里會來貴客,別笨手笨腳驚擾了人家!“尤為囑咐一句后,也不停留,掩著口鼻就匆匆離去了。
趙奇佝僂著背本想和來安打了聲招呼,但見他躲到左側(cè),避自己遠遠的,也不再自討沒趣,便尋了塊棉布和一把雞毛撣子,開始清理起右側(cè)的三排貨架來。
倉庫中有十二排貨架,上面都擺滿了燈具,皆是包家從周邊的城中進的貨物,材質(zhì)上從紙、陶、瓷到金、銀、銅應(yīng)有盡有。街市中寸土寸金,開設(shè)的店鋪門面有限,放不下許多貨物,所以大多安置在府內(nèi),一旦燈具鋪的資源短缺了,才會從倉庫中運一批過去。
既來之,則安之,雖然渾身無力,但趙奇也盡量瞪大了眼睛,強提精神去擦拭燈具。一個時辰過去,右側(cè)三排貨架的下半部分已經(jīng)清理完畢,還剩頂上的兩層。這兩層甚高,即使趙奇踮起腳,伸出撣子都難以夠到,必須要搭著小木梯上去才行。
木梯倒是在一旁放著,只是自己如今連睜眼都費力,上了梯子指不定會發(fā)生些什么呢!為保險起見,趙奇并未冒然登梯,而是朝來安走去。
來安沒災(zāi)沒病,但他每擦拭個一刻來鐘,便要停下來休息一會,一來二去之下,進度反而比趙奇還慢些。此時他正坐在一張小凳上打哈欠,未料眼角處的光線一暗,還以為是尤為來了,慌忙跳起,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靠近自己的是趙奇,來安羞憤交加:“你想嚇死我??!走起路來連點聲都沒有...”
“抱歉?!壁w奇也有點無奈,這并非是他有意為之,兩個月前他已滿十三,身高足有五尺,體重卻連七十斤都不到,是個名副其實的瘦麻桿,如此纖細的身形,要走路帶聲還真有些不易。
“有什么事就快說,看樣子你病得不輕,可別傳染給我了!”屁股夾著小凳,來安挪后了幾步。
“那邊的貨架還有上面兩排沒抹,我現(xiàn)在頭昏得很,上不了梯,想請你幫個忙?!?p> “我自己的都忙不過來呢!”來安不情不愿,尤為要求中午前必須將前三排貨架打掃完畢,當下已近巳時,他哪有閑功夫助人為樂。
趙奇上下打量了一遍左側(cè)的三排貨架,然后指著它們道:“這兩排貨架還沒清理,要不這樣,你幫我擦上面兩層,我給你把這下面的三層擦完。”
一邊是三排貨架的頂兩層,一邊是兩排貨架的下三層,總計都是六層,算起來誰也沒吃虧。但來安還是不肯,他道:“想得倒好,我擦完那頂上,你就沒事了,結(jié)果我還要返回來繼續(xù)做!”
“那你想怎么樣?”雖說對方完全是在強詞奪理,但趙奇還得忍著性子問。
來安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直起了腰道:“這樣,下午咱倆還在一塊,后面的六排貨架,上面的兩層都由我來,這下面三層嘛......”
“沒問題!”趙奇干脆道。
“說話算話??!”占到了便宜,來安滿臉神氣,也不繼續(xù)在小板凳上歇著了,起了身朝右側(cè)的貨架走去。
與此同時,趙奇也馬不停蹄地清理起左側(cè)的下三層來。兩人之間也沒什么共同話題,只是埋頭默默工作,倉庫內(nèi)重歸靜寂。
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來安將第一排的頂兩層擦拭完畢,正打算休息片刻,扭頭一望,發(fā)現(xiàn)趙奇已經(jīng)開始清理起自己的第三排貨架了。
“又不給你工錢,干這么帶勁干嘛......”他嘴上抱怨了兩句,但一想到待會兒人家做完后,就會歇下來看自己忙碌,便也打消了偷懶的念頭,移動梯子,繼續(xù)給第二排貨架撣掃起來。
一刻鐘后,來安正干得起勁,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暴喝:“憑你也配!”聲如洪鐘,震得整個倉庫都打起了顫栗,十二排貨架上的燈具更是如千百個醉鬼,跌跌撞撞,搖搖晃晃。
來安氣海穴未通,普通人一個,所以這一聲蘊含威勢的怒喝傳來,他毫無抵抗之力,反應(yīng)較之那些燈具更加不堪——他竟直接打起了擺子!拿著撣子的右手止不住地抖動,“咚咚咚”幾聲響,失去控制的撣子將上層的燈具紛紛掃落。
趙奇的情況甚至比來安還差,他同樣毫無修為,但身上還纏有病疾,威喝貫入他的雙耳,就像兩把大錘敲擊著他的腦袋,本來就暈?;璩恋哪X袋哪能禁得起這番折騰?兩眼一黑,直接朝貨架上倒去,額頭左上角撞在木架邊沿,磕出了道深深的凹陷,血液漸漸從其中分泌出來,這卻也將他痛得生出了些知覺。
“師父,七師弟方才練功走火入魔......”
“陸掌門,這修繕紫霄宮的銀子......”
“祖師爺,廚房又著火啦......”
半夢半醒間,許多畫面從他眼前接連閃過,光怪陸離,不似此間中事。未等他細細品味,尤為的責罵聲已然響起:“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真是個沒用的東西,回頭再收拾你!”
趙奇猛地睜開眼,見周遭一片狼藉,口中不由暗暗發(fā)苦。雖然事出有因,但尤為又怎會管這些,最后這筆賬還是要落到自己和來安二人頭上。
見尤為朝自己望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正要辯解兩句,卻見對方擠出了笑臉,面含諂媚道:“來......趙奇,你隨我去趟正堂,有貴客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