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扇擲地有聲的不敬之言落入當今天子耳中,令當今天子本就不悅的心情更添幾分難堪。
然而,許是當今天子還顧慮些許父子親情,許是當今天子欲作態(tài)給流云扇背后的關(guān)山月看。當今天子竟是未懲處流云扇,只暫時將流云扇趕出皇宮,且勒令流云扇遠離此案相關(guān)之事。
相較近些時日里,只因說錯話而被當今天子下令杖斃的宮內(nèi)侍女,以及每逢早朝時因議論政事而莫名其妙戳到當今天子痛腳,以至于被罰掉一年俸祿的官員,不得不說當今天子對流云扇確實足夠?qū)捜荨?p> 便是在滿朝廷滿梁都如此緊張的氛圍里,一約莫年過六旬卻仍背脊挺直的老伯趕到京城,在大理寺門外擊鼓鳴冤,欲告御狀。
近些時日被當今天子喜怒無常的暴脾氣反復折磨的大理寺卿陸逡,當即把老伯請至衙內(nèi),詢問老伯狀告何人何事。
老伯率先簡述一番來歷:“老朽姓鄭,無名氏,家主自幼喚老朽鄭伯?!?p> 大理寺卿陸逡微微頷首,示意他已知曉鄭伯的來歷,而后命令鄭伯直接道出此行目的。
鄭伯恭敬地以布滿老繭的雙掌呈遞上一紙狀書:“老朽此行乃是要狀告當今天子梁淳,謀害老朽的主人——昔年天下第一劍客——第一玄!”
鄭伯話音甫一落下,陸逡便嚇得腳步踉蹌,險些跌坐在地。
眼下陸逡心里最慶幸之事莫過于剛剛眼皮跳動,他當即吩咐侍衛(wèi)攔下圍觀看戲的百姓。
“休要胡言!”陸逡兩腿顫顫,色厲內(nèi)荏地呵斥鄭伯,欲阻止鄭伯未出口的驚天言論,“若是再胡言亂語一句,本官不得不賞你五十大板!”
鄭伯臨危不懼,儼然一副風骨如竹的高潔模樣:“請大人先翻閱一遍狀書。此狀書不僅是老朽一人撰寫,當年知道此案詳情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江湖俠士們皆在狀書最后留下姓名?!?p> “這紙狀書不僅僅是狀書,更是知道當年真相之人的請命書!”鄭伯一字一句,落地有聲。
陸逡在鄭伯剛剛解釋請命書時,便接過侍衛(wèi)手中的狀書,仔細分辨一番,得出確是不同人留下的字跡。
陸逡心里的懊悔無限翻涌,再也說不得拒接此案的言論,更不敢使一出屈打成招,唯恐鄭伯背后之人將他今日在堂上的所作所為暴露給百姓。
陸逡心思急轉(zhuǎn),決定暫且安撫下鄭伯,再聽從當今天子的打算。
于是,陸逡先是邀鄭伯入座,之后吩咐侍童給鄭伯端茶遞水,最后好言相勸:“鄭伯護主心切,本官能夠理解。只是此案特殊,本官需得上報朝廷與陛下。”
鄭伯微微頷首,神情肅穆,言辭犀利:“老朽相信陸大人絕不是朝中尸位素餐的官員,定能替老朽討回公道!”
陸逡回給鄭伯一絲膚淺的皮笑,轉(zhuǎn)身回到堂后。
陸逡來不及換身衣裳,便急匆匆地從后門離開大理寺,疾步朝皇宮內(nèi)行去。
然而,當陸逡在宣政殿見到當今天子時,當今天子已經(jīng)從天一閣口中聽聞鄭伯告御狀一事。
當今天子先是斥責一番陸逡的遇事慌張,處事又不沉穩(wěn)。繼而坐上早已備好的御輦,隨陸逡一起重返大理寺。
未避免百姓的閑言碎語,當今天子難得從后門入得大理寺內(nèi),一時因過于新奇而心情略微好轉(zhuǎn)。
陸逡最會察言觀色,立刻趁此時機請?zhí)熳拥教们芭c等候在那的鄭伯會面。
天子此行出宮本就是為鄭伯而來,聞言不僅未怪罪陸逡,反而主動步到堂前,坐在鄭伯對面的木椅上,細細觀察這位膽大包天敢狀告當今天子的鄭伯。
如今距當年天下第一劍客之死已經(jīng)過去近二十年,當年與此案相關(guān)之人也早已模樣大變。
縱使當今天子再如何對梁美人刻骨銘心,與梁美人不相干之人確是不值得他記在腦海里的。
故而當今天子見到鄭伯的第一面,不是在回憶過去的舊事,而是問道:“你……是第一玄的管家……鄭伯?”
許是鄭伯早已心知肚明梁淳的冷酷無情,根本不會對謀害天下第一劍客之事感到愧疚,故而鄭伯未對梁淳認不出自己一事感到惱怒。
鄭伯緩緩站直身體,幾步走到梁淳面前,沉聲質(zhì)問:“梁淳,你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犯下的罪孽會被老朽公之于眾!”
守在當今天子兩側(cè)的侍衛(wèi)擔憂鄭伯氣急之下傷人,恪盡職守的上前一步,手持長刀,刀刃相交,攔下欲繼續(xù)湊近梁淳的鄭伯。
梁淳雙眉微蹙,淡然從容的反問:“縱使你將當年第一玄身死的真相公之于眾又如何?百姓依舊需要朕給他們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江湖人同樣需要支持廟堂與江湖共存的皇帝。如此一來,你捅破天又能如何?”
“難道你覺得朕會因此而碾轉(zhuǎn)反側(cè)?”梁淳不屑地嗤笑鄭伯,“一將功成萬骨枯。朕打天下時手中染的血沾的命何其之多,朕可曾無法安眠?”
按理說,當今天子的一番話令陸逡都深感不適,莫說與梁淳有仇的鄭伯。
然而,出乎陸逡意料,鄭伯未怒極失去理智,反而平淡地敘述道:“你是否因所犯罪孽而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安眠,皆與老朽無關(guān)。甚至百姓是否因你所犯罪孽而不相信你,或是百姓無所謂你犯下的罪孽,如此種種,老朽皆不在乎?!?p> “你如今不懺悔不思過,不代表日后遭受第一公子的一念指仍能無恙?!编嵅牟糠窒敕ㄏ噍^許多朝廷重臣不遑多讓,“至于溫飽尚且要聽天由命的百姓,偏袒能讓他們至少衣食無憂的皇帝,當然說得過去。老朽豈會遷怒于他們?”
鄭伯談?wù)撏隉o關(guān)緊要之事,道出真正目的:“老朽獨自來到皇城,不為其他,只是為還當年天下第一劍客之死一個真相?!?p> 少頃,抑揚頓挫的掌聲響起,竟是當今天子似笑非笑的贊賞鄭伯:“以你的見識,只當某江湖人山莊里的管家,委實屈才了。”
鄭伯不置可否。
許是鄭伯的言辭當真令天子刮目相待,天子竟然未為難鄭伯,反而命令陸逡依法審案,毋須太過在意自己的心情。
陸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端坐在最上方的主位上,兩股扭來扭去,如坐針氈:“既然鄭伯欲狀告陛下,需得敘述一番你所知道的舊事細節(jié)?!?p> 鄭伯微微頷首:“理應(yīng)如此?!?p> “老朽自幼伴在主人身邊,親眼瞧著他習武長大?!编嵅形椿貞浂嗌偈虑椋懵牭健芭尽钡囊宦?,頓時住嘴。
鄭伯循聲望去,原是陸逡手中的驚堂木拍在桌案上。
面對鄭伯驚疑的目光,陸逡一派正色:“第一玄的父母何在?他為何是在你的看顧里長大?他師從何人?”
鄭伯未因陸逡打斷他的敘事而惱怒,仿佛這一路行來,鄭伯已經(jīng)習慣于旁人的種種疑問。
鄭伯一一回復道:“主人的父母皆在主人剛剛出世時便命喪黃泉。主人的父親是因走火入魔而死,主人的母親是因難產(chǎn)而亡?!?p> “主人的父母尚在人世時,我便是山莊里的管家。主人的父母故去之后,便是老朽一直陪在主人身邊?!痹S是憶起第一玄的往事,鄭伯笑容可掬,“主人的父親臨終前,曾將畢生功力傳入主人體內(nèi),使主人較尋常江湖人提早步入先天武學境界。”
“主人的武學天賦隨主人的父親,尤其是劍道造詣頗高。僅是自學父親留下的第一劍譜,便能在十四歲時打敗諸多上門挑戰(zhàn)的高手?!编嵅挼酱颂?,神情難掩得意,“直至主人十五歲時,江湖上已不再有人前來自取其辱,挑戰(zhàn)主人?!?p> “于是,這一年主人主動攪入江湖風云。”鄭伯略去第一玄四處比武論道中的艱辛,簡述道,“最終,主人在二十歲時,成為天下第一劍客?!?p> 陸逡微微頷首,繼續(xù)引導鄭伯的思緒:“第一玄前二十年的生平本官已經(jīng)知曉。接下來你便說說第一玄與梁美人之間是如何相識的?他二人之間真正的關(guān)系如何?”
鄭伯沉思片刻,理清思路,緩緩開口:“主人入江湖之后,老朽便不再跟隨主人左右,很多事情都是后來聽主人提起的。”
不能入江湖替主人操辦事宜,鄭伯一直略感愧疚:“關(guān)于夫人,老朽知之不多。只是偶然聽為主人護法的侍女提起過,亂世紛爭,夫人憑借美貌游走在諸侯列強之間,合縱連橫游說他們?!?p> “只是,夫人不會武功,加之容貌極美,令某些色胚利欲熏心,欲囚禁夫人。”
鄭伯說到“色胚”二字極其咬牙切齒,嚇得陸逡急急以余光瞥一眼當今天子的面色。
可惜,當今天子城府頗深,陸逡一無所獲。
陸逡做小動作時,鄭伯仍在敘說:“幸而主人偶然路過,于千軍萬馬之中救下被士兵層層圍困的夫人?!?p> “主人與夫人猶如金風玉露一相逢,一見鐘情,再見傾心,情投意合之下,夫人被主人帶回山莊完婚?!编嵅呎f邊笑得合不攏嘴,似是為第一玄有夫人照料而欣慰。
陸逡似乎也被鄭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所感染:“如此說來,第一玄與梁美人之間確是情投意合,不存在子虛烏有的囚禁之事?!?p> 聽聞陸逡口中的囚禁流言,鄭伯立刻臉色陰沉,不悅反駁:“老朽的主人剛正不阿,最講究世間的公平正義,哪里會因些許私情便打破底線!”
“老朽也曾聽聞某些見不得人的江湖鼠輩把主人與夫人之間的你情我愿,胡謅成主人強娶,夫人怨恨?!编嵅f愈動容,情不自禁地嗤笑道,“哼!可憐可笑!一群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咳咳!”陸逡一直暗中注意著當今天子的臉色。再次聽聞鄭伯似乎意有所指,當即故作咳嗽打斷鄭伯的濤濤不絕。
面對鄭伯困惑的神情,陸逡一本正經(jīng)道:“第一玄與梁美人之間的過往本官已經(jīng)知曉,接下來便是最緊要的問題——第一玄與陛下之間是如何相識的?可曾發(fā)生過齷齪之事?”
陸逡看似嚴肅認真的詢問鄭伯,實則他眼尾余光仍舊瞄向當今天子,心中亦是忐忑不安,唯恐當今天子被鄭伯激怒,進而牽連他的烏紗帽。
可惜鄭伯壓根未讀懂陸逡的害怕。亦或者鄭伯早已讀懂陸逡的害怕,只是陸逡的烏紗帽與鄭伯無關(guān),因而鄭伯一開口便嚇陸逡一跳:“你既然審案,便得一視同仁,不能只對梁淳使用敬稱。”
陸逡眉心微動,立時僵在座位上。
還是當今天子瞧出陸逡的不自在,主動替他解圍:“鄭伯言之有理,陸卿切記下次喚朕姓名?!?p> 陸逡唇齒打顫,哆哆嗦嗦應(yīng)道:“……是……臣,遵旨?!?p> 鄭伯這才滿意的回答陸逡方才的疑問:“主人與梁淳之間的往事,老朽亦是從為主人護法的侍女口中聽聞。據(jù)說,梁淳征戰(zhàn)天下之時,對江湖人的武功十分向往,便重金聘請主人一敘?!?p> “熟料主人根本瞧不上這些俗物,反而飛箭傳信,命梁淳把黃金融成金豆,發(fā)放與百姓?!钡谝恍南蛋傩盏难孕信e止令鄭伯與有榮焉。
“梁淳被主人拒絕之后,不僅不惱,反而認為如主人這般的高人,性情本該直率任性?!闭劶爱斈甑牧捍?,鄭伯感慨萬千,“梁淳為與主人一見,便依照主人所言融掉黃金,分發(fā)給百姓。”
陸逡一面聽鄭伯的狀詞,一面留意到當今天子正閉目微微頷首,似是被鄭伯的話語勾起心底許久未念的往事。
陸逡不由得咋舌:如此看來,鄭伯確實未欺騙他。但這恰是此案最難辦之處。
正當鄭伯欲繼續(xù)訴說梁淳為請第一玄一見想出的其他法子時,陸逡忽然瞧見日光射入大理寺堂內(nèi),當即制止鄭伯的回憶:“午時已至,不若在后堂歇息片刻,飲些飯食再繼續(xù)審問?”
當今天子被陸逡的詢問打斷思考,緩緩睜眼,打量陸逡?guī)籽?,旋即頷首同意:“可。”
無論是當今天子還是陸逡,都未過問立在一旁的鄭伯的想法。顯然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于忽視部分百姓微不足道的聲音。
好在,鄭伯也未計較陸逡與梁淳的無視,坦然拒絕陸逡不甚誠心的邀請之后,便重新坐到先前侍童給他擺放在堂前的椅子上。
許是擔憂鄭伯年歲已長餓壞肚子,陸逡命后廚侍童給鄭伯送去一盒飯食。
鄭伯欣然接納陸逡的好意,未懷疑陸逡或是梁淳會指使侍童放毒藥謀害他。
然而,無論是鄭伯還是陸逡皆始料未及,端給鄭伯的飯食里竟然真被賊人下毒!
鄭伯尚未來得及出聲喊話,便掐住嗓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少頃,用完午膳的天子在陸逡陪同之下回到堂前,入目的便是嘴唇紫烏、死去多時的鄭伯。
且不說鄭伯之死給大理寺帶來何種混亂與麻煩,單說眼下陸逡與當今天子之間的氣氛,已是暗潮涌動——
當今天子懷疑是陸逡手下為討好自己而偷偷在鄭伯的飯食里下毒。
陸逡則恰好相反,懷疑是當今天子派宮內(nèi)刺客趁眾人離去、獨留鄭伯一人之時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