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當頭,家家戶戶都在準備著過年的東西,似乎這紛亂的時代從未來到他們身邊。大街上的小商販們,戴著瓜皮小帽,喘著霧蒙蒙的熱氣,挑著擔子走街串巷。拉黃包車的車夫,對抗著風雪嚴寒,將最尊貴的客人送達目的地。洋場的繁華隨著夜幕的降臨增加了些許輕佻,街邊裝飾復古優(yōu)雅的咖啡店里,寬大的櫥窗上映照出開心的笑臉。
雪花還在飄著,比傍晚的時候下得更大了,洋洋灑灑,落在人的身上,落在富豪的車上,落在穿著艷麗的貴婦頭上。筱攬月只穿了一件薄襖,冷風時不時吹來,令她忍不住打顫。她又冷又餓,不知該往何處去。身邊人來人往,車流穿行,沒有人去注意她。筱攬月走著走著,在戈登路上的一處角落,她看到一個老伯在賣餛飩,餛飩的香味伴隨著白氣悠悠飄出,在這個寒夜格外誘人。筱攬月走到小攤子邊:“老伯,來碗餛飩吧。”
老伯一臉和善,上面爬滿了歲月的溝壑,他看著面前清瘦的小姑娘,迅速給她盛了碗湯,“姑娘,冷吧?穿的太少了,先喝碗湯熱熱身子吧?!?p> 筱攬月感激地接過碗:“謝謝老伯?!?p> “姑娘這么晚是要去哪啊?夜里可不安全啊?!?p> “老伯,您知道附近哪里有便宜的房子可以短暫出租嗎?”
“那你打算要租多久?”
“我也不知道,就是可以隨租隨走最好?!?p> “哎呀,這可難找。你可知現在租房的人可不少,那房租蹭蹭的漲,很多都是一租就要租起碼半年,要不就一年,越長當然越好,只要你交得起房租。像你說的短租甚至隨租隨走,那些出租的人啊都不喜歡這樣的租客?!?p> 筱攬月端著湯碗,呼呼的熱氣飄過落滿雪花粒的睫毛,模糊了視線。她無奈地笑笑,說是要回家,可是那個家自從爹去世后,就已經不屬于她,而諾大的上海更是無容身之處。異地他鄉(xiāng),天寒地凍,連舞廳前迷亂的霓虹燈都透不過寒冷的墻。
“姑娘,你也別著急,天越來越晚了,吃了餛飩就先找一家客棧住一晚,等天亮了再去一些弄堂街巷去找找,說不定運氣好就碰到了?!崩喜酥鴿M滿一碗飄著香味的混沌,遞給這個單薄的姑娘。
筱攬月接過餛飩,說了聲謝謝。浮在湯上的幾片菜葉還在打著轉,她卻遲遲未動筷子?;丶沂遣豢赡芰耍魈爝€是先找一處房子,再去謀一份生計吧。但愿有便宜的房子住。
吃過餛飩,筱攬月找到一家看起來不算很大,卻也干凈的客棧,柜臺上看店的小伙計一下一下打著瞌睡,昏黃的煤油燈飄忽不定,散發(fā)出陣陣淡淡的黑煙。
筱攬月輕輕敲擊柜臺,小伙計蒙蒙睜開眼,“住店?”
“多少錢一晚?”
“一塊大洋?!睆男』镉嬁谥杏挠恼f出一塊大洋四個字,筱攬月卻有些不可置信,沒想到這家不太起眼的小店竟也這么貴,一塊大洋都能買一個月的米了。
“住不住?不住馬上關門了?!毙』镉嫶叽?。
筱攬月看看外面逐漸加深的夜幕,咬咬牙掏出裝在褲子里的一塊大洋,交給伙計?;镉嬵I了錢,拿了燈領著筱攬月上了樓。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筱攬月被外面的打更聲吵醒。更夫操著濃重的上海口音,嘴里喊著照常的五更天那句:“早睡早起,保重身體!”
客棧附近的居民已經開始活動,有聽到吱呀開門聲,還有婦人出門倒水聲。
那挑著早餐擔子的貨郎,走街串巷,賣的也無非是大餅、油條、茶葉蛋等,還有鮮香的咸豆?jié){,簡單的湯泡飯。
要遇到那精細的,碗里舀些白砂糖,倒上熱水,把油條揪小段放進糖水里泡開,這就是慣常的糖水泡油條。
筱攬月一夜未合眼,心事重重的她根本沒有睡意。從小被賣到上海的她,如今脫離了陸家,像是沒有方向的鳥,不知該往哪飛。要在上海生活下去著實不易,尤其是她一個女孩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無非是去給人家?guī)凸ちT了。
帶著對前路的未知和以后的迷茫,她起身打開窗子,看到遠處幾點星星,伴著還未褪去的月亮一閃一閃。昨天的雪已經停了,白茫茫的屋頂、地面、樹木映得外面明亮異常,路上行人極少,微風輕輕吹著,卻無比寒冷,吹得筱攬月有些昏昏沉沉。
她將窗子關上,回到床邊,突然一陣困意襲來,又控制不住地睡下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店內的伙計在門外不斷地催促:“我說這位姑娘,您出個聲響??!您是繼續(xù)住啊還是要退房啊,繼續(xù)住就到前面去登記一下,不住您也快收拾一下,我們好迎接下一位客人!您是醒著呢還是不說話呀!......”
筱攬月才反映過來,原來自己又睡著了。她起身走到門前,打開門就看到伙計略帶驚訝的表情。
“請問現在是幾時了?”
“姑娘哎,您可醒了,這都晌午了,您要是不續(xù)房,早就應該離開了!”
“不好意思啊,有些不舒服,又睡下了,您容我收拾一下就走!”
“不舒服就去看病啊姑娘,您快點吧,晚了我也要遭罵!”伙計有些不耐煩,咕噥著下了樓。
筱攬月回房快速收拾行李,下了樓。
伙計正忙著招呼客人,筱攬月來到柜臺,問:“小伙計,問你一下,這附近哪里可以租房子?。俊?p> 小伙計眼都不抬,邊登記住客信息邊說:“姑娘,您沒看見我正忙著嗎?可沒工夫跟您搭話!”筱攬月無奈離開。
路上向一位等客的拉洋車的車夫打聽了一下,說是像北四川路、愚園路、憶定盤路等地的弄堂,有很多招租信息的?!肮媚铮阋惶怂湍闳グ?。”筱攬月不想再花錢,婉言謝絕了。
不知走了多久,她來到了愚園路,又冷又餓又累是此時最真實的感受。雖然在上海呆了那么多年,可活動范圍也只是在陸府方圓之內,出了那個地界,就像是睜眼的瞎子。街邊的梧桐樹光禿禿的,風吹過也聽不到樹葉的嘩嘩聲,倒是樹枝上的積雪不時地被吹落,有些落到了筱攬月的頭上,涼颼颼的。街邊的幾棟別墅,掩映在午后的日光里,反射出森嚴的寒光。
不經意間,筱攬月發(fā)現一處弄堂口,如果不仔細看根本就發(fā)現不了。筱攬月向里面望去,狹窄的過道通往深處,正有穿著粗布棉襖的人提著米袋出來,也有婦人扎著厚厚的褲腿,穿著灰色的側扣棉襖洗著衣服。她抬頭看到弄堂口的街牌上寫著“749弄”,沒有牌坊,沒有弄堂名。也許這里會有房子出租吧?筱攬月背緊了包袱,向里面走去。弄堂里沒有陽光、逼仄陰冷,堂口的風吹得人頭皮發(fā)麻。真佩服那位迎風洗衣服的婦人,連寒風都打不敗她。一排排的房屋緊緊挨著,窗戶關得嚴嚴實實,有些玻璃窗上還有水汽,里面應該暖和極了。
沒想到,越往里面去,卻變得越來越寬敞,主路與四五條支路相接,每條支路里面也是擠滿了房屋。弄堂曲曲折折,穿過一道側堂口,卻又進了一個主弄堂,有些人家的房子還很氣派,門前有臺階,朱紅色的大門緊緊閉合,門上古銅的把手紋絲不動,是什么樣的人物才可以敲響它呢?筱攬月一路看著,在一處似廣場的墻上,看到了一些招租的告示。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慢慢看著這些招租信息。
太陽已經西斜了,天又快要黑了。路上的雪已經化了一些,有些人家門前掃起的雪堆,卻絲毫未見變矮。在一處側堂口,一個穿著青布短罩衫的男子,叼著一支煙,斜倚在堂口,瞇起的眼睛盯著來往的稀少的人。他看到背著包袱,清瘦的筱攬月走過去,又在對面的墻邊停下,應該是來找房子的孤苦女。他將煙猛吸了一口,然后不恰掉火就扔到了地上,他揣起口袋,看看四周無人,慢慢走到筱攬月身后。
“姑娘,要找房子???”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筱攬月一跳,她轉過身,就看到一個長滿麻子的陌生的臉,小小的眼睛似帶著讓人不可信任的眼神。筱攬月有所提防得回過頭,沒有答話?!肮媚飫e害怕,這一帶我很熟,誰家要出租我一清二楚。這些招租信息啊不知道貼了多少時日了,早都不準了。我直接帶你去租房子的人家,你要是信得過我,我還能幫你砍砍價?!薄澳阕鲞@些,有什么好處嗎?”筱攬月問?!安徊m姑娘說,我虎麻子是這一帶有名的熱心腸,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的,或下水道堵了什么的,只要我碰上了就會幫??茨阋粋€姑娘家,天又快黑了,怕你遇到危險,我又知道誰家要出租,就直接跟你說了,省得你浪費時間,干著急。”
“沒想到,現在這個時代竟也有不計回報的人?!斌銛堅虏豢芍眯诺匦π??!肮媚?,你要是不信我,我大可不必幫忙。好心告訴你,這附近啊沒有人租房子的,你再往里面走走,應該會有的?!斌銛堅聞傄f“你要好人做到底,就告訴我具體人家”,就聽不遠處一位大姐用濃濃的上??谝艉暗溃骸盎⒙樽?,閑在那干嘛?家里水管通不了了,你來幫忙通一下噻!”虎麻子爽快應道:“好嘞!李家阿姐!我馬上就來!”虎麻子再看筱攬月一眼,晃著腦袋去那位大姐那了。
筱攬月躊躇著,是再往前走還是相信他呢?要是聽信了他去到那個地方有陷阱怎么辦?要是不聽他的萬一他真的可以帶她找到房子呢?看這里的住戶叫他幫忙,應該是對他很熟悉,不應有假。大不了待會向那位大姐詢問一下也可以。
約莫有半柱香的功夫,虎麻子從那位大姐家里出來,頭發(fā)比之前有些微凌亂,上衣的紐扣有一顆沒扣上,那位大姐的狀態(tài)也差不多如此。筱攬月聽到大姐說:“你怎么這么有本事呢!以后要幫忙可還得來~~!”“好啊,阿姐盡管吩咐,只要我在就來!”虎麻子說,輕佻的語氣。
他看到不遠處還在等著的筱攬月,就沒再說什么,走過去:“姑娘,怎么還在這呢?房子再不找,天可就黑了,這一帶可不太平啊?!薄半m然看你長得不像好人,但是我選擇信你一回,你幫我找到房子我自然會感謝你。要是你耍什么花招,我也有的是辦法對付?!薄霸邕@么辦不就好了,姑娘你就放心吧。走吧!”“你在前面,我后面跟著就是了?!被⒙樽愚哿宿垲^發(fā),哼著小曲向前面走去,筱攬月與他保持兩米的距離,跟在后面。
這條里弄相比主弄堂來說,稍有些窄,但也算比較寬敞。道路比較平整,一側的小河渠,水嘩嘩地向外流淌著。弄堂上面,不知誰家搭起了縱橫交錯的晾衣桿子,桿子上飄著床單、衣服、帽子、小孩的尿布等,人走過去,有些會觸碰到頭頂。這中間,居然還有一頂假發(fā)套,看樣子應該是一位男士的。
筱攬月看著空無一人的巷子,前面虎麻子抖著身子,不時回頭看看筱攬月,越走越慢,筱攬月也放慢腳步,始終保持與他的距離??斓较镒颖M頭的時候,虎麻子突然停下腳步,開始往回走,筱攬月看到原本透露著狡猾之光的那雙眼睛迸發(fā)出兇狠的目光,灑在她身上一股股寒冷襲來,筱攬月開始往回逃跑,卻看到在一個狹窄的過道口又出現一人,那人穿著灰土色的馬褂,帶著瓜皮小帽,一雙鼠眼瞇著看著她。
這時,虎麻子笑了一聲說:“姑娘,你跑什么啊,我?guī)闳プ〉牡胤桨?,那里不用你交房租,可以住一輩子,還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呢!”“虎麻子!我就知道你會耍詐!我說過,要是你?;ㄕ?,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你!”“喲!什么辦法?。苛两o我們哥倆看看,嘿嘿嘿!”“我包里有炸彈,你們要是敢胡來,我就和你們同歸于盡!”“哈哈哈!哥,你從哪找的這個傻姑娘?!惫掀ば∶笨拷@邊,站在筱攬月不遠處的前后方。筱攬月抱著包袱,背靠墻壁,作出要掏東西的架勢。“哼!你們不信?告訴你們,我的隱藏身份是革命黨,此次來是執(zhí)行任務的,當然要帶著炸彈,還有槍!”筱攬月故作鎮(zhèn)定,她之前聽說過活躍在上海的那些革命黨們,專門刺殺大人物,或者制造暴動,她也不懂,就編了這么個理由,希望能唬住他們?!皹專磕悄闾统鰜斫o我們看看,我們就放過你?!薄拔姨统鰜?,你們就死定了!”筱攬月迅速掏出包袱里的一把剪刀,同時大喊著“我開槍了!”別說,他們兩人瞬間抱住頭蹲下了。
說時遲那時快,筱攬月快速朝后面跑,邊跑邊把上面晾著的床單衣服等往下拽,瞬間,那些晾衣桿子嘩嘩往下掉,那兩人未見響聲,卻聽見桿子噼里啪啦掉地的聲音,一下子反應過來,開始追上去。可怎么追啊,全是叉在路中間的桿子、布匹、床單等,纏繞在一起,把前路擋了個嚴嚴實實。而此時,幾家人家的窗戶打開了,里面?zhèn)鞒鰦D人們“哎呦哎呦”的罵聲,其中一位認出了虎麻子,朝他喊:“虎麻子,你們兩個小赤佬,神之胡之!又弄松啥子人啦?認得儂算我路道粗哦!豬頭三......”虎麻子呸了一口,和瓜皮小帽繼續(xù)往前鉆著。
筱攬月跑啊跑,很快跑出了那條里弄,來到了主弄堂,卻迎頭碰到一個拉著洋車的人,一下子摔到了地上。拉著洋車的人也倒下了,同時車子也翻了?!昂煤米呗凡恍袉??急個什么?”趙海生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扶起洋車,一邊說著,卻看到一個梳著長辮子、穿著藍布粗衣的瘦弱姑娘從地上爬起來,頭發(fā)已經有些凌亂了。
筱攬月看著面前的人,這個小伙身材高大瘦削,短短的寸頭下是一雙有神的大眼睛。皮膚比較白皙,穿著水藍色的對襟小褂,從里面露出來的脖領看是穿著灰色的薄襖,黑色的土布褲子,顯得十分精神。筱攬月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我有些急事沒看到你,不好意思我要先離開了!”說完就聽到后面?zhèn)鱽恚骸皠e跑!還想跑!”筱攬月趕緊往前跑去,趙海生拉著洋車趕上她:“姑娘,看來你是碰上歹人了,你這樣跑是跑不過的,上車我拉你到安全的地方?!斌銛堅乱膊华q豫,立馬跳上車,被那人拉著在弄堂里七拐八拐,倒也甩開了那些人。
車子仍然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筱攬月下了車,理了理散落的碎發(fā),對那人說:“素昧平生,謝謝你出手相助,陌路相逢,我也無以回報,只能鄭重說聲謝謝!對了,這里是一些碎銀子,不多,你可以兌換成錢,就當你的拉車費吧?!?p> 趙海生看著遞過來的一只手,修長纖細,卻不像富戶人家小姐的柔嫩,而是有著歲月的滄桑感。裝著銀子的荷包,是繡著黃色臘梅的淺紫色絲綢,荷包是緊口形式,一看就是出自一雙巧手。他沒接過她手中的銀子:“姑娘,你不是這附近的住戶吧?怎么到這里來了?”“我想要租房子,但是對上海人生地不熟,走著走著就走到這里來了,想著這里應該有人家租房子吧?!斌銛堅掳氪鸢雴枴!澳阆劝彦X接過去吧,你再不接,我手都酸了?!?p> “姑娘,到我家住吧,這銀子我就當你的房租了?!斌銛堅孪仁且惑@,然后轉為驚喜,她迷茫的眼中瞬間蒙上了一層歡喜?!罢娴??你家租房子嗎?就在這附近嗎?”“走!我?guī)闳ノ壹铱纯?,要是覺得行,你就在我家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