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韻之一行在人群的簇擁下,來到一座高檐大院的門前。院基為灰土夯實,基沿齊整,院墻表面有剛剛抹涂修整的痕跡,木制門頭下大門洞開,兩側(cè)的廊柱同樣被紅桃綠柳所裝點。進了大門,院落左側(cè)是一塊兩人多高形似祥云的乳色大石,而右側(cè),一棵尺余株徑的桃樹正迎面挺立。穿過院子,進入到一間楠木大屋,屋內(nèi)一位精神矍鑠、須眉皆白的老者迎上前來,綰桃一個跳躍就上前緊緊地抱住了老者,銳聲叫道:“大伯!”“小桃,我的桃兒,又是一年,你回來了!”老者也顯得激動,只拿手在綰桃后腦的秀發(fā)上摩挲不止。兩人就這樣相擁而笑,長幼之間的親切愛意感染了在場的人們。
“好了,爹,綰桃,女兒都妒嫉了呢?!眱|伶在一邊嗔道。
“一年來我才擁了大伯這一會,而你每天都可以,我可曾妒怨你?”綰桃回應道。
于是在旁人善意的嘩笑聲中兩人才松開臂來。老者也撫須哈哈大笑,說就是就是,該桃兒妒怨你才是。轉(zhuǎn)頭看見柳韻之,便問起說:“這位公子倒是面生,從何而來呀?”
綰桃就拉著柳韻之的衣袖向眾人道:“這位是自外世而來的柳公子,一路幸得他相伴,我才多了許多協(xié)助與歡欣?!闭f完看了看柳韻之,眼神中充滿愉悅。
老者聽畢不免大驚,道:“哎呀呀,自桃花源開源九百二十余年,僅圣人陶子有幸蒞臨,而至今已四百八十載了,此后我桃花源眾再無緣與源外之人相識。今有幸得遇公子,真乃天賜機緣?。 北忝Ψ愿纻溲?。
眾人于是轉(zhuǎn)至后廳,后廳早已置備了宴席,老者拉著柳韻之的手,將他安置在身旁落座,剛一坐定,便興致盎然地向他攀問起桃源之外的事體——大到朝代更迭,天子輪換,小至節(jié)氣年景,鄉(xiāng)風民俗。柳韻之皆一一詳述,在座的眾人不禁一時為這諸多年間源外世界的殺戮戰(zhàn)亂而嗟嘆,一時又為偶現(xiàn)的昌榮繁盛而艷羨。
閑聊許久,宴畢已是掌燈時分了,眾人又移步楠木大屋,屋內(nèi)中間梁柱之下早燃起大盆油燈,室內(nèi)人群的喜悅展現(xiàn)在臉龐上,在油燈火光的照耀下,將歡愉折射滿灑在了屋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
老者在堂中一個黑木幾案后坐定,揮手示意眾人于兩旁就座,只有綰桃矗立在堂下。待眾人各自就位,綰桃便將背囊置于身旁地面,面向老者跪伏于地,道:平鎏山護女綰桃向嫣桃源源主敬轉(zhuǎn)桃源鑒。遂伸手至背囊之中去探取物品,手在囊中摸索再三,似乎并未找到所需之物,再探之。綰桃在囊中摸取的動作越來越急切,越來越焦躁,最后竟匆匆地將整個背囊都翻轉(zhuǎn)過來,囊中衣物干糧散落一地。隨著囊中物品盡顯,眾人也都明白了什么似地不由發(fā)出啊地一聲輕叫。
綰桃的額上沁出了細密汗珠,在油燈的照耀下發(fā)散出晶瑩光點?!疤以磋b……我本置于暗袋之內(nèi)的……桃源鑒……”綰桃驚慌地喃喃道。
桃花源如一個仙地圣境,平日里雖平靜祥和,也不乏熱烈喧鬧,但似今日這般氛圍卻是不多的,因為今日之熱烈喧鬧,更是多了一份節(jié)日的歡欣,節(jié)日的愉悅。今日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是個特殊的日子。嫣桃源的人們紛紛走來,對綰桃和柳韻之誠意相迎,確切而言,是對綰桃背囊中的一件重要物品誠意相迎,那件物品便是桃源鑒。一年一度的桃源祭就要在七天后舉行了,桃源祭是桃花源最重要的節(jié)日,在這一天,桃源鑒將作為主要的祭祀之物供奉于祭臺之上,以紀念桃花源的過往歷史,祈愿桃花源的日后安祥。
四百八十年前,晉人陶潛隨漁人泛舟,迷途之間偶遇一片桃林,好奇之下,不知不覺循徑進入桃花源。彼時滿園驚奇,源眾皆對其施以禮遇,善意相待。怎料不幾日,桃花源遭遇風暴,將平靜的仙境圣貌摧毀殆盡,從此群狼出山,橫行源間。陶潛帶領源眾歷經(jīng)千難萬險平復惡狼之禍,指引桃花源眾抵御風暴之災,嘔心瀝血孜孜不倦尋求御亂之法,廣受桃花源眾愛戴。在一個北斗倒轉(zhuǎn),七星連珠的夜晚,陶潛召集桃花源眾,公告已尋得平亂之法。當夜,果然群狼退隱風暴停息,緊接著桃花源迎來了禍亂之后第一個平靜安適的清晨。隨即萬眾歡騰,待眾人吹樂奏曲擁至陶潛住處時,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離去,只在案上留下兩只密封的桃木錦盒,并留言叮囑桃花源眾,此錦盒即為平亂之術,務必妥善保存。桃花源眾無不感激涕零,遂對門外陶潛離去的方向匍伏跪拜,此后尊稱陶潛為“陶子”,將陶子留下的兩只錦盒謂之為“桃源鑒”。傳說這兩只錦盒內(nèi)分別封裝著陶子的兩卷微型竹簡手記,一卷記錄了此次禍亂之根源現(xiàn)象,稱之為上鑒;一卷錄入了治亂之法,謂為下鑒。桃源鑒被安置在桃源圣地平鎏山上保存,且由桃花源中血統(tǒng)最純凈、品德最高尚的家族伴隨值守。桃源上鑒被封印存放,永不得離開平鎏山半步,而下鑒,則每年被送至山下,作為桃花源最盛大節(jié)日“桃源祭”的供奉之物,以提醒源眾時刻謹記那場桃源之亂,感恩帶領桃花源眾戰(zhàn)勝劫難的圣人陶子。
綰桃行囊之中所載的即為桃源鑒下鑒。自陶子離開后,幾百年來桃花源保持了平靜安寧、閑適悠然的境況,除了順應自然的生老病死,再沒有禍亂災情在這里發(fā)生。作為桃花源血統(tǒng)最純凈、品德最高尚的家族,綰桃自出生之日起就與家人在平鎏山上一起守護著桃源鑒。與其說是守護,倒不如說是供管。因為對于沒有災難、不存禍患,源眾日不相爭、夜不閉戶的桃花源而言,桃源鑒置放在任何地點皆是安全的,更何況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平鎏山。所以綰桃一家的職責就只剩下供奉、清潔、收藏桃源鑒,而并不需刻意對它們加以看管和保護。自綰桃具備獨自護送桃源鑒下山的能力起,她已記不清多少次作為護女護送桃源鑒下山,皆沒有出現(xiàn)紕漏,而今天,卻不明就里地就丟失了桃源鑒。
綰桃陷入了慌亂,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悸從心頭掠過,因為這是她沒有經(jīng)歷過,甚至都沒有想到過會發(fā)生的事情。在稍許的心情平復之后,她迅速地在腦中追憶起此前的一幕一幕:最后一次確定桃源鑒是在昨晚入睡前,她用手摸了摸背囊內(nèi)袋中的桃源鑒。這是她護送桃源鑒期間保持的一個習慣,在每晚入睡前,每早醒來后必做的一件事情,便是摸摸背囊之中的桃源鑒,以確定它仍完好無損地存在于內(nèi)袋之中。昨晚她確定了桃源鑒仍在背囊內(nèi),那么今早呢?今早沒有!她記起今早是柳韻之將她驚醒的,當時她一睜開眼,便看見柳韻之正拿著一根鳥的羽毛在她睫毛上撫刮,她醒來后就嗔怪了他,居然忘記了確認背囊中的桃源鑒便上路了。想到當時的情景,她不禁轉(zhuǎn)頭望向了一旁的柳韻之。
綰桃心生驚怨,瞅向柳韻之的目光就有一些凌厲,這讓柳韻之產(chǎn)生了恐慌。雖然柳韻之并不知道綰桃丟失了什么,但從這緊張的氣氛以及綰桃的失色中,他感覺到那定是一件極其重要而珍貴的物品。柳韻之似乎悟出了綰桃目光的含義,立即從座席之上彈跳起來,向前走了兩三步,從懷中掏出她送的那顆卵石,打開手展示在她眼前。綰桃就紅了臉,低聲說:收回去!柳韻之見不是,便趕緊放入袖中,遂拿手在身上拍摸了一番,表示再沒有物件藏匿于身,見眾人均沒有反應,又將腰帶解開,松了長袍用兩手抖了抖。綰桃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低下頭時臉更紅了。
黑木幾案后的嫣桃源主明白桃源鑒遺失了,在感到意外的同時他卻并沒有焦急,因為在桃花源中沒有人會惡意去偷盜或意圖侵占圣物,一定是綰桃遺落在何處了。他走上前拉起地上的綰桃,呵呵笑著寬慰道:“不當緊不當緊,桃兒好好想想可能遺落在何處,我遣人盡快去尋便是?!痹诖_認遺失起點為今晨后,嫣桃源主便安排了珩軒及另外十來個人循她們早晨出發(fā)的地點一路找尋而去,其余人等也在桃花源內(nèi)她們所經(jīng)之處展開搜尋。
“桃源鑒大家都識得的,一路草叢、礫石間細細尋找。途中若遇到行人,也一并探問,恐被人揀拾。”嫣桃源主吩咐眾人道,“余下人等也多多留意,若有人拾獲定當送來,還請知悉者快快告知?!?p> 領得任務的人便都出門去尋。
綰桃靜靜地立在角落里,一言不發(fā)。柳韻之知道她是自責了,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在得知了這一切來龍去脈之后,柳韻之就為自己的行事輕率和對綰桃的履職干擾而自我怨艾起來了。當時他并不曾想這個獨身遠行的女子居然身負重任,路途之中不但沒能給予她任何幫助,反倒令她放松了警惕。柳韻之陷入無盡的懊惱之中,心念念地就希望有一個法子能夠彌補自己的過失??墒谴丝套约河帜茏鲂┦裁茨??哪怕能夠給她一些寬慰也是好的吧。柳韻之便撇眼瞅了瞅呆立的綰桃,慢慢挪步向她靠攏過去,待近得她身旁,于黑暗之中就伸出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綰桃輕輕抬起頭,卻給了他一個淺笑。這淺淺的抿嘴一笑,雖不及平日燦爛,也并沒有顯露出那排好看的細密白牙,但讓柳韻之感到了安心。柳韻之也看著她笑了。就在這對視而笑的一瞬間,兩人都會意到了對方的寬慰,于是不約而同地說道:“不必擔心的……”兩人才又在撲哧一聲中真正釋然。
億伶從一旁走過來,她緊緊拉住綰桃的手說:“妹妹,妹妹不用著急,我們只需回屋等待,明早就會有好消息的?!庇洲D(zhuǎn)頭對著與眾人說話的嫣桃源主說,“爹,我?guī)ЬU桃妹妹先行休息吧?!辨烫以粗鲾[手應道:“桃兒毋需掛心,早早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