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韻之獨自回到房中,反手拴上門,揣著滿懷的憤懣在房內(nèi)踱步,一會兒綰桃過來敲門,敲了很久他也不理會。在柳韻之站起身的一瞬間,綰桃就為自己的話而后悔了。她如何能不信任柳韻之呢?這些日子來,他與自己單獨相處,因自己的開心而歡笑,為自己的傷痛而焦慮,這一切綰桃自是看在眼里。再回頭看看自己,又何嘗不是將他看作了一種依賴呢?柳韻之天資聰穎,總能夠為她在迷思中點亮明燈,使她找到行進的方向;柳韻之心性純潔,為人正直行事光明,這樣的人怎么不使人信任呢?正因如此,她不允許自己的信任存在哪怕一點點瑕疵,所以她心底不斷沖出一個欲望,希望通過問詢自他口中親自給出一個十分決絕肯定的答案。現(xiàn)在她知道這種做法滿足了自己的心愿,卻無意在柳韻之心中留下了傷痕。她輕敲著門,愧疚地道:“韻之,你開開門吧?!睋Q來的卻是無聲的沉默。好久了柳韻之仍沒有返回心意的樣子,綰桃明白這個男子的倔犟,只好折返回自己房中去了。
柳韻之確實生了氣,自進入這個令他期許多年的世外之所,他便決心委身于此,他也決心為此次災(zāi)禍出盡自己的心力,因為桃花源就是他的未來家園。對此他充滿了期盼,此前雖多次受到黛桃源主的猜疑,但他均不介懷,因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與綰桃尋回桃源鑒,還源眾一個安定祥和、完美如初的桃花源??扇缃?,綰桃竟疑心于他,這個在自己心目之中最為親近信賴的人居然失去了對自己的信任,無論如何都是令他無法接受的。當他體會出綰桃那句疑問的話語時,他聽到自己的心在瞬間破碎的聲音,噼噼啪啪,唏哩嘩啦,他感受到了錐心的痛楚,很痛很痛。為了不讓她看到自己快要掉下眼淚的樣子,他轉(zhuǎn)身很快地離開了,并且將自己鎖在房內(nèi)不再見她。
于是夜晚就變得難眠了,在這個難以合眼的夜晚,月亮便做了伴侶。柳韻之看著月光照射到窗戶上,映出窗格棱子的圖案,他就在想,綰桃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她入睡了嗎?于是他就想像著把對她的熱心和真情融入到這月色之中,當月光照射到她窗上時,她也一定能領(lǐng)會得到的吧??墒?,當他想起她的問話,他知道綰桃是沒有將自己的真情摯意實存于心的,不然,她怎么會對自己起疑心呢?是的,她一定沒有,一定沒有如自己一樣,將對方認作是此生無比信賴、不可或缺的人的。
不知不覺間天亮了,柳韻之從房中走出來,院子中一棵如火的桃樹上落下了幾只小巧的鳥兒,歡快地躍飛著在花叢中穿來鉆去。柳韻之看了一眼綰桃的臥房,見她仍未起身,便獨自在院子中閑走。他看到院子另一側(cè)有一塊怪石,就走近去看。這是一塊似曾相識的大石,看石上紋理底色,似是洞庭湖水沖蝕而成。正在細細撫看間,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在說話。柳韻之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聲音來自背后隔墻的另一面。透過隔墻上的四方小窗,他看見黛桃源主正站立在一蓬綠藤蘿下,對著面前一個飼鷹架上的鷹在說話:
“這桃花源里只剩下你一個心性未改的了。將你鎖在此地,并非想要禁錮于你,而是讓你遠離那些邪物的玷染,我的用心你可明白?”
柳韻之細看那只鷹,見到鷹的一只腿用鎖鏈鎖于鷹架,而這只鷹也不似尋常之物,它的羽毛并不是普通的灰褐顏色,卻是極其少見的暗藍色。柳韻之見黛桃源主在這只鷹面前真情流露,不便繼續(xù)隔墻窺聽,便輕輕地繞過小窗,退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柳韻之聽到綰桃走來的聲音,綰桃腳步輕盈,聽得出經(jīng)過一夜休息,她的心情舒緩了許多。
“我們走吧?!痹诰U桃剛剛踏進房門時,柳韻之就朝外走去。
于是在告別了黛桃源主后兩人帶著白歌出發(fā)返回了。太陽剛剛露出一點頭,橙紅的圓球芽子從薄霧中慢慢升起,晨光照射在兩人身上,漸漸身上都有了些熱氣。
柳韻之在前面匆匆低頭疾走,不知不覺將綰桃甩在身后。
“哎!你這是還在生我的氣嗎?!”綰桃在他后面嚷道。
柳韻之不答話,只自顧自走。兩人便又無聲走了半晌,綰桃終究是忍受不了這沉默,她追上他問:“你是還在生我的氣嗎?”
柳韻之說句“沒有”,仍繼續(xù)向前。
“你不生氣,為何自顧自走?”
柳韻之說:“你走你的就好了。”腳下卻毫不停留。
漸漸地,綰桃發(fā)現(xiàn)柳韻之竟不是朝嫣桃源的方向去,而是走向另外一條小路。她快步跑上前攔住柳韻之的去路,一把推住他,問:“你要去哪兒?”
柳韻之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便是了?!北憷@過她匆匆而去。
綰桃看著他從身旁而過,轉(zhuǎn)過身時柳韻之已走出十步之遙,她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對他喊:“韻之,你決定不再保護我了嗎?!”
柳韻之聽出她的話中有一些哭腔,站住了,他慢慢回過頭,見到綰桃輕輕將手舉到面前,那只手上傷痕累累:“韻之,你會忘記當時在林中,你拼死保護過我的嗎?”
柳韻之轉(zhuǎn)過身時腦海中便映出了綰桃在林中極力阻擋鷹群的畫面,她回頭對自己大嚷“韻之,還不快走!”的畫面,還有自己拼盡畢生的勇氣揮棒向鷹群擊打的畫面。他的眼淚滴落在了腳前的塵土里。
“韻之,你就忍心這么絕意地走嗎?你不是答應(yīng)過一定會幫我找回桃源鑒的嗎?”綰桃繼續(xù)道,“你走了,我一刻都撐不下去的?!?p> 柳韻之的心便融化了。是啊,他如何舍得就這么走掉呢?他如何舍得離開這個他此前從來沒有遇見過又時時停留在自己心尖里的人呢?他這么負氣走開,只不過是害怕她并不如自己一樣傾情而對這份可憐自尊的一種保護,抑或是對可能面臨失去她信賴的一種逃避——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沒有勇氣直面失去她的心。
綰桃走近前來,看見他面頰掛著淚水,她伸手替他擦去,說:“我又何曾真心猜疑于你呢?我只是想要你親口給我一個肯定的答復,如此我便安心了。”
柳韻之孩童般啜泣著說:“我再也不會離開了?!?p> 綰桃便破涕而笑,問:“我送你的卵石呢?”
柳韻之從懷中摸出來,攤在手心。
綰桃說:“我要你對著它說?!?p> 柳韻之便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