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雄渾的原陽城就像一頭洪荒猛獸,虎踞大黑河畔,氣勢凜冽。
這是代北第一道門戶,是大漠外族由白道南下進入代北的必經(jīng)之路。在軍事上,它是代北第一道防線,邊疆要隘所在,充當著拱衛(wèi)長城之重任。
上午,陽光穿透稀薄云層,初春暖意徜徉在大黑河兩岸,原陽這座冰冷堡壘仿佛感受到了春風呼喚,緩緩睜開雙眼,一股新生氣息油然而生,萬物復(fù)蘇。
李靖站在關(guān)外馳道上,回首望著厚重城池,感慨嘆道,“再有數(shù)日,這里便狼煙滾滾,烽火連天,而我等只要稍有差池,腥風血雨將席卷代北,一旦北疆防御告急,則中土危矣,后果不堪設(shè)想?!?p> “藥師兄多慮了?!卑蚕壬碧神R車上,言不由衷地安慰道,“這一仗突厥人雖然勢在必得,但我們有堅固長城,有驍勇善戰(zhàn)的代北軍,即便血雨腥風席卷代北,亦難以撼動長城防線?!?p> 李靖眉頭緊皺,憂心忡忡,“形勢沒有你想像的樂觀,長城防線也沒有你想像的堅固。突厥人覬覦中土已久,如今中土脆弱,正是圍堵機會,豈肯輕易罷手?這一仗難打,東西兩條野狼左右夾擊,我們顧此失彼,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p> 安先生欲言又止,不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疑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藥師兄由東都北上之前,東都對南北形勢有何預(yù)測?可曾為這場大戰(zhàn)做好充足準備?”
“東都?”李靖苦笑,“某來代北前,東都與西京劍拔弩張,勢如水火,斗爭十分激烈。如今突厥人來了,大戰(zhàn)即將開始,這種危局下東都和西京如果不能達成一致,各打各的,各自為戰(zhàn),后果可想而知?!?p> “如此嚴重?”安先生不敢置信,“外敵入侵,大戰(zhàn)在即,兩京之爭還愈演愈烈?”
“野心勃勃者多了。前年楊玄感舉兵叛亂便是前車之鑒,爾今禍亂者更是此起彼伏。東都在內(nèi)憂外患之下,焦頭爛額,舉步維艱?!崩罹笓u頭道,“這一仗難打,一方面是因為突厥人抓住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而另一方面則因為中土自身陷入了深重危機。攘外必先安內(nèi),內(nèi)部斗爭不解決,又如何齊心協(xié)力一致對外?”
安先生細思極恐,遲疑少許,問道,“昨夜長談,你只字不提兩京之爭,此刻某要辭別藥師兄,南下東都了,為何你突然言及此事?”
李靖神情沉重,一言不發(fā)。
安先生無奈,主動詢問道,“藥師兄是否有口訊帶給西京家人,或者需要某帶給聞喜公?”
李靖思慮良久,緩緩點頭,抱拳為禮,先行拜謝,然后看看四周,見衛(wèi)士們均遠離十幾步外,遂壓低聲音,輕輕說道,“帶個口訊給聞喜公……”
安先生側(cè)耳傾聽,卻沒有聽到下文,疑惑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李靖目露迷茫之色,似有掙扎。稍遲,李靖神色陡然堅定,堅決搖頭,“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聽天由命吧?!?p> 安先生能夠理解李靖當前艱難處境,考慮到自己到了東都后,有裴世矩這顆參天大樹為庇護,某些方面還是有回旋余地,于是謹慎提醒道,“藥師兄,雖然你父母妻兒都在東都,但你李家的根卻在關(guān)隴,在西京,如今兩京殘酷爭斗,你李家稍有不慎便會牽扯其中……”
李靖用力一揮手,“罷了。你一路順風,見到聞喜公,代某向他老人家問好,報個平安?!?p> =
這天下午,定襄鷹揚府鷹揚郎將高君雅率三個團六百衛(wèi)士馳援而至。
定襄鷹揚府位于大利城。大利城是北疆重鎮(zhèn),孤懸長城之外,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因此一次次毀于戰(zhàn)火又一次次重建。此次南北大戰(zhàn),若想御敵于長城之外,大利城就必須守住,而若想守住大利城,大黑河防線就不容有失,而若想守住大黑河,原陽是關(guān)鍵,只要守住原陽才能力保大黑河不失。
定襄鷹揚府有五個團一千衛(wèi)士,其中兩百守原陽,考慮到原陽的重要性,鷹揚府長官高君雅親率三個團支援,如此一來大利城僅剩一個團兩百戍卒,可想而知局面之艱難。
李靖與其稍事寒暄后,便共議當前軍情。
高君雅人如其名,相貌俊逸,文質(zhì)彬彬,即便一身黃色戎裝亦難掩儒雅之氣。
“北虜來了多少?”高君雅開門見山,“明公既有詳實消息,應(yīng)知來犯之敵確切數(shù)量,為何信中語焉不詳?”
李靖微瞇雙眼,看了一眼志驕意滿的高君雅,平靜說道,“始畢可汗親征,狼山、五原、北原三大牙旗齊出,你說有多少控弦呼嘯而來?”
高君雅臉色驟變,“當真?年初,始畢可汗親赴東都朝覲,難道是假?”
“真亦假來假亦真。”李靖冷笑,“對南北雙方來說,真假重要嗎?”
高君雅凌亂了,盡失儒雅風度,亦不能傲驕。雖然他對南北大戰(zhàn)的爆發(fā)早有預(yù)感,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還是很震驚,不敢相信。過去數(shù)年中土屢屢對外用兵,國力消耗殆盡,代北鎮(zhèn)戍力量也因東征而損失大半,這時候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對中土來說無疑是一場災(zāi)難。然而,事違人愿,越是害怕戰(zhàn)爭,戰(zhàn)爭就來得越快。這一刻,高君雅寧愿相信北虜寇邊不過是一次普通擄掠,也不愿相信這是一場直接影響南北國運的大決戰(zhàn)。
“明公,代北尚存多少兵力?”高君雅急切問道。
“去年第三次東征結(jié)束,遼東戰(zhàn)場上的代北將士陸續(xù)歸建,迄今為止,僅存五個鷹揚府,四千余衛(wèi)士。”李靖嘆道,“東都雖然答應(yīng)盡快向代北補充兵力,但時間太緊,又適逢寒冬,再加上山東各地叛賊蜂起,形勢日益惡化,短期內(nèi)根本無兵可補?!?p> “四千余戍衛(wèi)?”高君雅郁憤難當,仰天長嘆,“當年縱橫天下的代北軍,今竟淪落至斯,時也?命也?十余萬控弦來犯,代北拿什么抵御?誰來堅守長城?”
“稍安勿躁?!崩罹笡_著高君雅擺擺手,示意他冷靜下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以今日中土國力,只要上下齊心傾盡全力,只要東都一聲令下各地援軍蜂擁而至,則長城固若金湯,代北更是巍峨聳立,突厥人必將為自己的野心付出慘重代價?!?p> 這話說得好聽,無奈事實殘酷,整個代北僅存五個鷹揚府,整條長城防線只有四千余戍衛(wèi),而敵人則是三個牙旗十幾萬控弦呼嘯而下,這仗怎么打?
不過高君雅還是迅速冷靜下來。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他上面有代北軍政最高長官王仁恭,有副長官李靖和王威,這三個人承擔著守護代北的重任,而他就是一個沖鋒陷陣的軍將,這一仗即便打輸了,大不了以身殉國、馬革裹尸而已。
“明公,原陽如何堅守?”高君雅抱拳為禮,鄭重承諾,“某以明公馬首是瞻。明公要某死守原陽,某便與原陽共存亡,哪怕戰(zhàn)至最后一人,亦決不后退?!?p> “北虜來勢兇猛,不可阻擋,唯避敵鋒芒,徐徐圖之,方可在絕境中尋到生機。”李靖站起來,虛手相請,與高君雅緩步走向懸掛在屋側(cè)的地圖。
“目前局勢下,我們首先要堅壁清野,要把長城以北的游牧部落和邊荒平民,一部從殺虎口和偏關(guān)兩處要隘火速撤至長城以南避禍,一部則西渡黃河,就近撤至榆林避難。此事某已安排下去,由各縣府、鄉(xiāng)里和部落統(tǒng)一安排落實。其次是緊急征調(diào)代北青壯,所有長城以北諸部落和邊荒平民,凡愿意留下與我們一起保衛(wèi)家園者,都要以最快速度趕赴大利城集結(jié),由定襄鷹揚府統(tǒng)一調(diào)派。其三,向善陽求援,請?zhí)焖鹚亳Y援。”
李靖站在地圖前,高君雅站在其身側(cè),凝神傾聽。
“在大黑河原陽河段,這三個地方最易渡河?!崩罹甘种傅貓D說道,“東溪津,原陽津和荒北津。東溪津在原陽以西三十余里外,荒北津在原陽以東四十余里外,唯有原陽津口正對白道古城,所以,原陽津應(yīng)該是北虜重點攻擊之地,我們防守的重點亦在這里?!?p> “某的打算是,把四個團的兵力全部投在原陽津口,憑借大河天險,死守不退?!?p> 高君雅吃驚了,脫口說道,“原陽豈不是一座空城?”
李靖點頭。
“放棄東溪津和荒北津?”
李靖依然點頭。
高君雅難以置信,“北虜有控弦十萬余,完全有能力同時從三個津口渡河,如果我們棄守東溪津和荒北津,等于拱手放棄大黑河,而北虜一旦突破了大黑河防線,原陽必失,大利城亦難以堅守,北虜可在最短時間內(nèi)兵臨長城,代北岌岌可危矣?!?p> 李靖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以高郎將的意思,打算以四個團兵力,同時堅守原陽城和三個津口?以兩百戍卒守一個要隘,高郎將認為我們有更大把握守住大黑河防線?”
高君雅張口結(jié)舌,但又無法接受李靖的建議,于是反駁道,“明公行險一搏,幾無勝算,一旦失敗……”
“結(jié)果一樣?!崩罹刚f道,“現(xiàn)在我們沒有選擇,唯有行險一搏,賭贏了,我們就能在大黑河堅持更長時間,就能給代北諸鷹揚、給太原乃至東都軍隊馳援長城爭取更多時間?!?p> 說到這里李靖沖著高君雅一揮手,“當然,若高郎將有奇謀妙計,某愿聽從驅(qū)使。”
高君雅無奈苦笑,沖著李靖躬身一禮,“某聽明公的,請明公指教?!?p>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崩罹笓犴殗@道,“或許,我們就能搏到那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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