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斜陽映照在招牌上,襯托著“半橋驛”三個字隱隱泛起了金邊。這座驛站坐落在人來人往的官道上,顯得特別繁忙和擁擠。即便如此,在這臨近黃昏之時,行人還是漸漸稀少了。年老的驛卒瞅了一眼天色,收拾起了門板。
“噠噠噠”,那是清脆的馬蹄聲,驛卒抬起頭,看見兩個年輕人牽著馬走到了驛站門口。
“老人家,我們想要投宿,驛站中還有空位嗎?”一位年輕人問道。
“沒了,沒了,連馬棚里都住上了人,真沒了。這些天趕路錯過宿頭的人太多了,我看他們可憐,只能給他們個歇腳的地方。兩位有這兩匹腳力,不妨乘著天色還沒黑,再趕個三十里路?”
“你說什么呢。騎夜路,萬一出點什么事怎么辦。再說,再去三十里,那驛站就一定有空位了?還是請老人家?guī)臀覀凃v挪點地方出來,大不了我們多出些錢?!澳悄贻p人繼續(xù)說。
“實話和兩位說。我這兒驛站確實還有幾間廂房,不過那都是給上任的官員和緊急報信的加急線報留出來的,一旦挪用,小老兒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兩位要是有公務(wù)在身,能掏出公文,我二話不說,請去上房。不然,我可就愛莫能助了。”
那年輕人還想說些什么,身后那人拉住了他,站了出來,一手握住了驛卒的手,說:“老人家,麻煩你幫幫忙,就當(dāng)我們是來上任的官員。反正,來來往往這么多人,也不可能盤得清楚,這事,你不說我不說,還有誰知道?”話說著,手中的東西悄悄塞了過去。
驛站掂量了手中的分量,咧開嘴笑了。伸出手向那人示意什么。那人也乖覺,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驛卒。那驛卒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兒,夸張地說:“原來是陳大人,來來來,趕緊進來,一路辛苦了。”
來的二人正是陳翔和韓青。老驛卒將他們引入驛站當(dāng)中,一樓有許多衣衫襤褸的民夫,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老驛卒對陳翔二人的恭敬行為還是吸引了民夫們的關(guān)注,小聲地議論著。陳翔沒有理會他們,徑直上了二樓。
韓青小聲地說:“亂,太亂了,戰(zhàn)事征調(diào),民夫這一路上就應(yīng)該編練好行伍隊列,統(tǒng)一行止。怎么能這么自由散漫,押運的人在干什么?”陳翔看了一眼樓下打著地鋪,甚至睡在馬房里的眾人,不禁嘆了口氣。小聲地回了句:“畢竟有好多年未動兵了,而且河北諸郡還不是很適應(yīng)朝廷的兵制,慌亂些也是難免,過幾天就好了?!闭f著,他們也不再逗留,進屋關(guān)門。
沒過多久,砰砰砰,有人在敲門。韓青開了門,只見那名老驛卒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對陳翔說:“陳大人,長夜漫漫孤枕難眠,不知大人是否有意?”說著,從懷中掏出幾張錦帕,攤開來給陳翔看,上面繪著幾個不同的搔首弄姿的風(fēng)塵女子。
老驛卒指著其中一個身材窈窕、濃妝艷抹的女子說:“這位玉堂春雖然年紀(jì)不小,卻別有一番動人滋味,當(dāng)然要價也最高,不知大人以為如何,還有……”
“就她了,”陳翔干脆利落地說。
老驛卒露出了會心的笑容,收起錦帕,說:“那就請大人稍后?!闭f著,小碎步退了出去。
韓青有些摸不著頭腦,看向陳翔,無聲地詢問原委。陳翔只是將食指放在唇間,含笑不語。
過了一會兒,只見門外老驛卒佝僂的背影和一個裊裊的身姿映照在窗紙上,韓青皺了皺眉,提前打開了大門。
迎面而來的那位玉堂春小姐,緩緩地摘下了面罩,瓜子臉,淡峨眉,滿面含春,峰巒疊嶂,哪怕是眼角的皺紋和隱隱的風(fēng)霜暗示著她已青春逝去,但是留存下來的風(fēng)情和韻味依然讓人不得不贊嘆,這確是一名美人。鄉(xiāng)間驛站中有這樣的流螢,也確是不多見。
陳翔笑了笑,吩咐韓青說:“你去外面看著點,別讓旁人聽了墻角。”韓青無奈,扯著老驛卒離開了房間,守在門口。
玉堂春婷婷裊裊地與陳翔對坐,笑著說:“陳翔陳公子,奴家這廂有禮了?!?p> 陳翔肅然抱拳,恭敬地說:“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我陳翔不過是想來打聽一下近些天晉陽附近的情況,沒想到盡然勞煩到玉當(dāng)家的。叨擾了,叨擾了?!?p> 原來,玉堂春是連云寨三當(dāng)家,也是連云寨的情報總管,專門負責(zé)大大小小的情報線人。平日里裝作流螢,在各處驛站之間游走,第一時間匯總信息,作出判斷和處理,有臨機專斷的權(quán)力。這半橋驛正是她著力經(jīng)營的一個聯(lián)絡(luò)點。
玉堂春側(cè)著身子,以手扶額,風(fēng)情萬種地說:“十四弟,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都是自家兄弟姐妹,這么客氣干什么,三姐還能吃了你不成?!?p> 陳翔更顯尷尬,說:“三姐這是哪里話,小弟對三姐一向是敬佩得很。從來溝通消息,最困難的地方就在于既要有固定的聯(lián)絡(luò)點,還要不惹人注意。這驛站本來就設(shè)在四通八達的交通要點,人來人往信息交互,而流螢又是難得的能正大光明和人獨處的職業(yè)。三姐設(shè)計巧妙,借驛站作為聯(lián)絡(luò)點,用流螢來接頭,方便了消息的及時匯總和傳遞,又能掩人耳目不露行藏,小弟佩服至極。不知三姐此次前來,是湊巧,還是特地要和小弟交代什么?”
玉堂春慵懶地說:“最近晉北多事,半橋驛卡在晉陽以南的要道上,消息來源快。我就在這兒多呆了幾天,順便也特地來見見十四弟。孫正義的信我收到了,十四弟做的好,為我山寨提前免去了一場禍?zhǔn)拢沂莵碣p你的。”
陳翔說:“賞什么?”
玉堂春伸個懶腰,春光乍泄,挑眉問道:“那要看十四弟你想要什么了?”
陳翔伸手:“錢?!?p> 玉堂春啐了一口,說:“你個沒良心的,成天惦記三姐這點私房。說吧,要多少。“
玉堂春主管各路線人,消息靈通,所以連云寨中其實賦予她很大的臨機專斷的財權(quán)和決策權(quán)。
“你現(xiàn)在先給我個一千兩吧?!?p> “我呸,你當(dāng)連云寨的銀子是大風(fēng)刮來的。先給個一千兩吧,這口氣輕松的,有這么多錢咱還上山落草干啥,趁早下山去做富家翁了?!?p> “三姐,你別急啊。我雖然人在外面,寨子里的情況多少也知道些,您也別在我這哭窮。說實話,這一千兩也只是前期的投入,總數(shù)要有一萬兩。這錢數(shù)目不小,也不是白拿的。山寨之事,我籌謀已久,已有方略,剛巧我又要從軍作晉王的行軍參謀,機不可失,我想走晉王的門路。如今之勢,河北諸鎮(zhèn),以晉王代齊王乃是大勢。晉王喜好黃白之物,若能搭上他這條線,賺的招安,區(qū)區(qū)身外物又何必吝惜呢?”
玉堂春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憊的說:“十四弟,你啊,真的是給姐姐出了個難題?!?p> 陳翔看出玉堂春有些意動,更加振奮,說:“三姐,請恕我妄加揣測。自從北齊滅后,連云寨的情況越加尷尬。連云寨與偽齊有仇,和大周卻并無宿怨,眼見山下世間漸漸承平,山上弟兄們也免不得人心思變,誰想一輩子當(dāng)個土匪,朝不保夕呢?招安已成必然之勢,但是怎么招安,是招安之后被人拆分零落卸磨殺驢,還是招安后依舊抱團取暖自成一方,這就考驗咱們對時機的把握?!?p> “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掏出一萬兩給晉王,就能夠讓我們連云寨成功招安?”
“當(dāng)然不是這么簡單的,連云寨招安事關(guān)重大,哪里是一萬兩就能擺平的。我們要想得償所愿,避免被朝廷卸磨殺驢,就要想辦法將自己的利益和晉王綁在一起,同時制造出朝廷不得不依仗我們的地方,這樣才是萬全之策。這一萬兩只是相應(yīng)的鋪墊和潤滑而已?!?p> “那你詳細說說?”
“三姐,事涉重大,牽連頗多,其中取舍抉擇甚為微妙,不是我不相信三姐,而是我想先和大當(dāng)家的商量一下,由他定奪?!?p> “也就是說,你在這事兒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想要憑借空口白話一個字都不吐,就從老娘手里敲去一千兩銀子?你拿我當(dāng)看話本故事看傻了的大家閨秀,還是拿我當(dāng)好哄騙的無知村婦?”
那有,只是這事兒安排起來挺費時間的,等我從軍歸來再辦也太拖沓了些,所幸前期的一些籌備我自己就能先做起來,只是缺點錢而已。三姐你就周濟通融一下。再說,大當(dāng)家的一定要讓我掛上這個十四當(dāng)家的空名,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方面固然是要把我祁縣陳三栓死在連云寨上,以免我反手賣了大家,另一方面,也是想逼我想辦法找招安的門路,不是嗎?既然如此,多少也該給我點招安的打點銀子?!?p> “住口!連云十三山,義結(jié)金蘭,生死與共。你竟然以此揣測兄弟情誼?你好歹也是十四當(dāng)家,這么說話,讓人聽到,豈不是傷了兄弟們的心?”玉堂春粉面含煞,呵道。
陳翔斂容:“是我錯了?!?p> 玉堂春按了按太陽穴,嘆了口氣,說:“你啊,也罷,我也知你,誰都一樣,如果不是身上擔(dān)著血海滔天的干系,誰肯背上一個賊名?你心中有怨我理解,但連云寨的當(dāng)家的,別的不說,大當(dāng)家也是真心待你,惜你之才,否則也不會把你的身份列為絕密,只有當(dāng)家的和少數(shù)幾個接頭人知曉。這話你可不能再說了?!?p> “我懂,三姐教訓(xùn)的是。”
玉堂春看到陳翔不以為然的臉色,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她也知道,連云寨大了以后,大家心思都多了。連云十三山,內(nèi)五峰,外八山,總寨的五位當(dāng)家吵吵鬧鬧,意見分歧,但終歸心都是往一處使的。外面各自鎮(zhèn)守的八位當(dāng)家,獨當(dāng)一面,各自小寨的利益不同,和總寨也有抵牾,心里怎么想的,就不敢打包票了。自家人如此,又如何能強求陳翔這個半推半就上山的士族子弟和自己一條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