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山城城下微微泛黃的土地上，原本生長著稀稀落落的雜草。然而此時，在一雙雙軍靴的踐踏之下，已經(jīng)寸草不生。
數(shù)萬虎賁迎著晨曦的微光肅然列陣，漫長的隊列中悄然無聲，醞釀著一種迫不及待的肅殺之氣。方陣的側(cè)翼，是分裝運輸又重新組裝起來的十三部云梯車和九臺高大的二十五丈高的井闌，當然，還有數(shù)不清的簡易竹梯。這些專門用于攻城的利器是大周考慮到可能無法就地取材，特意千里迢迢運輸過來的，此時此刻即將發(fā)揮它們的威力。
一切似乎都已經(jīng)準備就緒，攻城的先后順序，部隊的進攻方向，彼此的配合，臨陣的調(diào)度，這些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似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青羅傘蓋下，一輛駟馬溫車緩緩駛向三軍陣前。一身戎裝的晉王站得筆直，手扶闌干，放眼望去，檢閱著這支虎狼之師。他神情嚴肅的揮了揮手，從一旁的黑武士手中接過馬鞭，緩緩指向那座巍峨聳立的赫拉山城。
“三軍將士們，我是你們的統(tǒng)帥，大周的晉王?！?p> 晉王的聲音有些中氣不足，也許是北地的嚴寒和老邁的身體限制了他的嗓音。不過沒關系，在車下步行護衛(wèi)的親衛(wèi)們，用著嘹亮的嗓音高喊，將聲音傳送到陣列的前方。陣列中，也專門大嗓門的壯士此起彼伏地喊著，確保晉王說的話，能夠傳達到每一位士兵的耳中。顯然，晉王是打算做最后的戰(zhàn)前動員。
“過去的兩個月，你們辛苦了。從黃河邊到帝國的最東北廣陽郡，有一千里。從廣陽郡到這赫拉山城下，又是足足一千里。這段路我們走了兩個月，從沒來得及割麥子的時候，走到了快要落雪的時候，折騰得河北、草原、乃至于沿海諸郡都是雞飛狗跳，疲憊不堪。有人問，這到底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答案就在眼前，就是為了這座城！”
晉王神情嚴肅，盡管沒有多少人能夠親眼看得到他的表情，也沒有幾個人能聽得清楚他因為上了年紀而有些蒼老的嗓音，可他依然無比認真，投入。
“城是什么？城是根基，是巢穴，是制度。我曾經(jīng)聽說過：如果不趁著樹木幼小的時候砍伐它，等它變成參天大樹再砍伐反而會傷了斧頭；如果不趁著蛇年幼的時候殺死，等它變成了巨蟒就會反過來吞噬你?，F(xiàn)在，肅慎蠻夷已經(jīng)建立起城市，編制好軍隊，我們難道要等著他們準備好刀槍劍戟，殺到中原去燒殺劫掠的時候，才與他們一戰(zhàn)嗎？不！普天之下，四海之內(nèi)，沒有人可以威脅大周，沒有人可以挑戰(zhàn)大周。既然他們拒絕毀城，那么，我們來幫他們毀城，教他們聽話，如果教不會，那就去死！”
晉王微微揮動馬鞭，御者會意，緩緩催動馬匹，讓這駟馬溫車緩緩地在陣列前面巡閱。冬日的太陽溫和地映照在馬車上，在這個有些佝僂的老人身下拉出一道碩長的影子。
“這，就是為什么讓你們遠離妻兒家小，遠離故土鄉(xiāng)間，千里迢迢來到此處的原因，你們是來毀城，滅族的，是來揚威異域，掃蕩不臣的！”
陣列的中央，謝玉成聽著轉(zhuǎn)述而來的晉王的話語，不禁脫口而出：“也就是晉王了，真的什么都敢說啊?！?p> 旁邊一位身形高大滿臉風霜的赤袍將軍拍了拍謝玉成的肩膀，笑著說：“這就受不了了？后面還有更勁爆的呢?！?p> 謝玉成低下了頭，恭敬地回話：“定興候，沒想到素來謹慎小心的您，也會有如此大膽的安排啊?！?p> 這位赤袍將軍，正是此次東征的行軍大總管，也是三軍實質(zhì)上的統(tǒng)帥，定興候路昭明。他慢慢捋著下巴上的短須，一邊說：“沒辦法啊，天時地利人和都不順，天寒地凍，頓兵城下，步兵主力也不是關中子弟，我也愁啊，只能物盡其用了。這不，晉王不是挺開心的嗎。”
晉王的話鋒一轉(zhuǎn)，不再像方才那樣嚴肅?！暗@并不是我來此原因。我年過七十，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比不得年輕小伙身強力壯，扛得住冷風，經(jīng)得住顛簸。我身為皇親國戚，尊榮已極，此番征戰(zhàn)完全可以掛個名，在長安享受著暖和安逸的日子，為什么我要過來呢？”
是啊，這也確實是軍中不少人的疑惑。晉王此時點出，確實吸引了全軍的注意。
“因為，我是受了陛下的囑托。今天站在這里的，不僅僅是大周的晉王，更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替陛下，看一看這戰(zhàn)場，這蠻夷，也看一看，這河北的人物?！?p> 那位登基不滿一年的少年天子的囑托？看一看河北人物？
謝玉成瞪大了眼睛，驚訝地望向了路昭明。路昭明只是微微一笑，笑聲在謝玉成的耳邊輕聲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其余？”
謝玉成悚然一驚，站直了身子，看向路昭明。而這位行軍大總管也是神色坦然地和謝玉成對視，沒有一絲的遲疑和膽怯。謝玉成抿了抿嘴，還是沒說什么，只是心中微嘆。
雖然不是路昭明以往的風格，不過也沒錯吧。
中軍處這場隱晦而微小的爭議，并沒有影響晉王的侃侃而談。大嗓門的軍士依舊盡責地將晉王的話語傳達給每一士兵：
“陛下說，此番征戰(zhàn)，因為路途問題，沒有征發(fā)關中子弟，而是盡取河北男兒，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我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自古就是出精兵良將的地方。不然，當年偽齊也不可能和我大周并立這么些年。”
“陛下又問，那為何大周統(tǒng)御河北之后，明明已經(jīng)在河北設立軍府，卻并沒有頻頻征發(fā)河北健兒？”
“我說，那是因為，軍中將帥，多關西名將，也更加熟悉關中子弟。兵兇戰(zhàn)危，唯有兵識將，將知兵，才能增添勝算?！?p> “陛下是何等的天縱之才啊，聽我這么一說，什么都明白了。陛下告訴我，說他知道關中將帥有門戶之見，這很正常。可陛下是天下之主，胸襟廣闊，囊闊四海，他沒有門戶之見，也不想讓朝堂有門戶之見，他也想見一見燕趙的慷慨悲歌之士，睹一睹這河北諸郡的英豪俊杰！”
嘶……
這一瞬間，有數(shù)萬人一起倒吸一口冷氣。正在列陣中的河北健兒們，那些從河北四十七軍府中征招而來的府兵們，此時此刻都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兵刃，靜靜地，全神貫注地聽著晉王的聲音。
“我說，陛下登基不久，不宜御駕親征。既然有這個心思，那趁著我這把老骨頭還中用，我替陛下走一遭?？匆豢春颖钡挠⑿酆澜埽R一識燕趙的慷慨悲歌。戰(zhàn)場上是最公平的，誰在戰(zhàn)場上脫穎而出，我都會一五一十的報給陛下。天子重英豪，功名只在戰(zhàn)場立！”
“自從我當了這個元帥，我就聽說了。河北健兒有怨氣，覺得朝廷忽略了他們，歧視了他們，無視了他們?？梢艺f，這可能有兩個原因。有可能是因為，朝中確實有門戶之見，不想讓河北健兒立功。也有可能，是河北健兒，確實難當大任。那到底是哪一個原因呢？現(xiàn)在，機會來啦，戰(zhàn)場上看看嘛。如果河北健兒真的不中用，那我只能舔著這張老臉，去告訴陛下，之前我老糊涂了，燕趙無英豪，河北多庸人！”
沉默，如同死一般的寂靜，甚至連呼吸聲都仿佛聽不到了，只剩下那些嘹亮的嗓門還在叫囂。
“現(xiàn)在，你們看一看這座城墻，二十丈，很高啊，難打??！”晉王指著赫拉山城，揮舞著蒼老干枯的手臂。
“現(xiàn)在，你們看一看這座城上的人，肅慎蠻族，山林里獵殺虎豹的野人，兇猛啊?！?p> 晉王站在車上，踮起腳尖，聲嘶力竭地喊道：“如此堅城，如此勁敵，我，代表天子，試問諸君，能取否？”
“殺！”這是數(shù)萬河北健兒的熱血迸發(fā)的怒吼。
“殺！”這是無數(shù)人靈魂的顫動和吶喊，想要將這一切的一切都發(fā)泄出來。
“殺！”這是無數(shù)決心、決意、覺悟共同化成的一個字，咆哮著踏平這座高聳的城池，殺光這群兇殘的蠻夷，只為了證明男兒本色。
時機已至，士氣正酣，路昭明拿起將旗，凜然一揮。
咚咚咚！中軍處，戰(zhàn)鼓響。
大戰(zhàn)，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