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翔回到營中時,等待他的不是鄭寶瑞,而是許久不見的郭志平。
“晉王要見你?!惫酒綆е魂犑勘?,板著一張臉,說道。
一時間,陳翔心中涌起了驚濤駭浪,臉上卻不露聲色,細細地端詳著郭志平。許久,緩緩舒了一口氣,從容地拜別了士兵,隨郭志平一同前去。
郭志平的臉色有憂慮,但是不緊張,應該不至于是事情敗露。陳翔心里這么想著,極力克制住自己伸手握劍的欲望。
進入晉王的臨時居所,大周行館,只見人員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大包小包的整理東西。當下陳翔心中了然,懸著的心也松懈了下來。步入正堂,只見晉王笑嘻嘻地正在和一位年輕人說笑。
“陳翔,拜見晉王殿下?!标愊璧皖^行禮。
晉王看著面前的這個年輕人,一時之間萬千情緒涌上心頭。恨嗎?恨,多少年了,還沒有敢像陳翔這樣戲弄他,欺騙他,甚至利用獨孤芷來脅迫他。一個小小的參軍,一個小小的邊郡士族的庶子,竟敢如此?
可另一方面,從結果上來看,這個年輕人幫了自己很多。從當初戰(zhàn)敗時的逃亡保命,到定遠衛(wèi)出征立功挽回名譽,再到不久前王劍鳴被殺及時破案,可以說,沒有他,自己的無疑會更加地狼狽。這確實是一個敢作敢當,銳意進取的豪杰??上В砩巳?。
“免禮。想必你也看到了,我要離開海東了。蘭陵侯會替代我鎮(zhèn)撫河北諸郡以及處理遼東的戰(zhàn)事,我們在廣陽郡交割。此間諸事,暫時不變,由這位蘭陵侯長子和府中幕僚處置?!睍x王平靜了心情,緩緩地說道。
蕭書涵看了一眼陳翔,和善地說:“你就是陳翔吧,對你,我可真的是久仰大名了?!?p> 陳翔欠身說道:“不敢當?!?p> 鄭寶瑞從門外進來,攙著晉王,緩緩離開。走過陳翔的身邊時,晉王輕輕拍了拍陳翔的肩膀,說:“年輕人,做事別太急,慢慢來,別死在遼東?!?p> “謝晉王殿下教誨,陳翔謹記在心?!?p> 等到晉王漸漸走遠之后,蕭書涵回身坐下,問道:“陳翔,你現(xiàn)在是定遠衛(wèi)的參軍,負責軍法方面,是嗎?”
“回大人,是的?!?p> “那好,從今天起,你被解職了?!笔挄蛄艘豢诓杷?,不經(jīng)意地說道。
陳翔眉毛一挑,有些驚訝地看了蕭書涵一眼,然后低頭答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p> “不錯啊,寵辱不驚,有定力。我要你去當一個人的護衛(wèi),一個你的老熟人?!笔挄Φ馈T捯魟偮?,陳瑜步入了正堂。
“父親?”陳翔驚訝地說道:“你……你這是,做了蘭陵侯的幕僚?”
陳瑜淡然一笑,對著蕭書涵拱手一禮,說道:“犬子無禮,請世子海涵?!?p> 蕭書涵連忙回禮道:“先生太客氣了。你們父子許久未見,一時情緒激動,在所難免。不如就請先生來交代陳翔此行的之要。”
“那我便和犬子先行告退了?!?p> “先生請便?!?p> 陳翔沉默地跟隨陳瑜來到了東廂房??粗鬃?,陳瑜感慨道:“半年不見,你瘦了?!?p> “遼東苦寒,在所難免。父親倒是胖了些。”
一陣寒暄之后,父子倆竟然同時沉默了下來。想說出口的話太多,竟然不知從何說起。
陳瑜開口說道:“我要去一趟遼東,事關機密,需要一個熟悉遼東地理,靈活機變并且值得信任的向導。想來想去,就只有你了?!?p> “所以父親您就用一句話,就抹去了兒子這半年多來出生入死所得的一切?”陳翔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說道。
“你這半年奮進所得,上位者一言可奪?官位可以被奪走,但是名聲、威望、閱歷,這些東西,誰都奪不走。身外物,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舍如何能得?”陳瑜平和的說著,只是帶有了一些身為父親的訓導。
陳翔微微抽動嘴角,說道:“不舍如何能得,說得好,父親。敢問一句,兒子,也能舍嗎?”
陳瑜長嘆一聲,說道:“二郎的事情,我也沒想到。早知道,死活也不讓他上戰(zhàn)場?!?p> 陳翔嗤笑了一聲:“沒想到?父親,各中原委,現(xiàn)在想來,你早就知道了吧。若無這一場敗仗,你如何能出山?”
“放肆!”陳瑜怒呵道。
“哈哈,我哪有你們放肆啊。太原陳氏,放肆到不要命了,偏偏你還裝作不知,包庇他們。怎么,不后悔嗎?”
陳瑜快步環(huán)視一圈,確認了周圍沒有人探聽之后,低聲對陳翔說:“有些話,有些事,心里想想就是,不能說出口。你不懂嗎?”
“我懂。不能說,只能做,對嗎?”陳翔冷笑道。
陳瑜長嘆:“事已至此,只能向前看。說到底,也只是敬德公一人之執(zhí)念?!?p> “一人之執(zhí)念,竟讓大業(yè)垂成,家族蒙危,壯士殞命,為什么?”
“二郎為什么要為你斷后?你為什么不惜得罪晉王也要再戰(zhàn)肅慎?總有人心里覺得,有些事情,比自己的性命,比家族的安危更加重要。敬德公也是如此,只不過,他的理念,和你們正好相反?!标愯み駠u不已。
“我和二哥是為了國家,為了天下,為了百姓?!标愊韫V弊诱f道
陳瑜輕笑一聲:“他就不是為了天下百姓,家國社稷?只是他的國家,他的天下,他的百姓,和你們的不同而已。垂垂老矣,末路窮圖,他比你更絕望,更悲愴?!?p> 陳翔疑惑地看向陳瑜,問道:“你同情他?”
望著情緒有些激動地陳翔,陳瑜淡然說道:“我為什么不能同情他?我也曾是偽齊的官員,我不認同他,但多少可以理解。如果他是你的對手,你不理解他,怎么戰(zhàn)勝他?三郎,切莫執(zhí)著。人啊,一執(zhí)著就容易陷入魔障。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固執(zhí)己見,你就永遠無法理解你的對手,你的視野也就被局限了?!?p> “不要執(zhí)著,不要執(zhí)著?!标愊栲哉Z,望向陳瑜:“來之前你就告訴我,不要執(zhí)著??墒?,事已至此,你說不要執(zhí)著?死去的東征將士暴尸荒野,二哥依舊尸首難尋,你告訴我,不要執(zhí)著?”陳翔怒極反笑。
“逝者已矣,存者且生。人都死了,念念不忘有用嗎?”陳瑜冷酷地說道。
“那你來干什么,你這個時候還來遼東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來求晉升之階,換功名利祿。為了功名利祿,你可以坐視二哥和我參加一次危險的東征!為了功名利祿,你可以無視我在海東的一切努力,隨意剝奪!為了功名利祿,你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對嗎,父親?”
陳瑜神情鎮(zhèn)定,徐徐說道:“你我是一類人,不是嗎?不然,王劍鳴為什么會死?這樣的高手出面,是有連云寨的人過來了吧。你在海東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大周嗎?”
陳翔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也是在為了我們陳家,那你也應該明白,天下已定,連中原士族都不得不收斂其鋒芒,小心翼翼侍奉君王。中原已經(jīng)沒有可以培植根基,擴張勢力的空間了。唯有這邊塞的海東之地,好好經(jīng)營,利用大周的扶持,連云寨的人力,或許可以成為我們陳氏興起的根基。父親,你不是一直想要將祁縣陳氏發(fā)揚光大嗎?”
陳瑜冷笑道:“然后呢?幾十年后毀在某個異族的手中?你在海東呆了太長時間,磨去了你的大局觀。天下間能讓一個家族長久安定綿延下去的地方,只有中原!在海東,在草原,在邊夷,其興也勃焉,其亡也速焉,你見過傳承超過五十年的家族嗎?可在中原,百年士族比比皆是。中原,哪怕是戰(zhàn)亂之際,也遠比四夷要安定得多!舍金窩而就草野,舍瓊玉而就碎石。你這是本末倒置!”
陳翔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說道:“即使是為了建功立業(yè),在海東,在定遠衛(wèi)就不可以了嗎?我們父子倆為什么一定要綁在一起?”
陳瑜忍不住笑出聲:“在定遠衛(wèi)呆了太長時間,你有沒有想過,定遠衛(wèi)很重要嗎?光憑定遠衛(wèi)撐死了不過兩千人,有什么用?你們之前打得好,是有海東人的軍隊幫助。即使如此,定遠衛(wèi)不也得退出赫拉山城嗎?這充其量不過是一支偏師,最大的貢獻不過是在之前的戰(zhàn)事中保全了主力。然而主力卻可以一戰(zhàn)定遼東,一戰(zhàn)決定天下。你如果真的想要平遼東,平肅慎,需要關注的是蘭陵侯,是鄭國公,是廣陽郡休息的東征主力,而不是窩在海東訓練你那個小兩千人的定遠衛(wèi)。既然連云寨的人來海東了,那就交給他們折騰去,也省的他們閑不住在中原鬧出事端?!?p> 陳翔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陳瑜倒也不急,只是倒了一杯水,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你要去哪兒?”陳翔問。
陳瑜笑了:“撫遠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