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清焰沒有閃躲,任由那六只胳膊將自己牢牢抓住。
窗外的襲擊者似乎因為如此容易得手而吃驚。她輕輕地“咦”了一聲——很難想象,這樣丑陋恐怖的面孔所發(fā)出來的聲音竟是悅耳的。
“黑寡婦,別著急?!崩钋逖嬲镜霉P直,直視那張距自己不過十公分的面孔,抬起手展示自己的手環(huán),“我不是敵人。我也是妖,是促進會的人?!?p> 本已打算發(fā)力的六只手頓住了??植赖拿婵咨希苊苈槁榈难劬σ黄鹫A苏?,而后統(tǒng)統(tǒng)陷下去。那張巨口也一下子縮成人的嘴——它變成了一張只有一張嘴、一個鼻子的臉。
“你知道我?”無眼的妖魔用甜膩的聲音說,“你又是誰?”
“我的上線是嚴(yán)肅生?!崩钋逖骀?zhèn)定地說,“我們需要這個女孩子,但不知道為什么貴幫的青狼不賣老朋友面子,我只能出手自保?!?p> 楊桃仍坐在椅子上,身子開始微微發(fā)顫。但她沒動、沒說話,也沒睜眼。
“自保!?”女聲的聲線忽然提高,兩人的耳中都開始嗡嗡作響。甜膩的聲音變得尖銳,窗臺上爆起一陣煙塵。
但聲音又低下來,重變得溫柔動聽:“自保啊……啊,好嘛,你說說看,要她做什么?”
李清焰輕出口氣:“我不知道。我只是執(zhí)行命令。但我想知道貴幫為什么要殺她?!?p> 名為“黑寡婦”的妖魔的腦袋轉(zhuǎn)了轉(zhuǎn)。仿佛真用一雙眼睛在仔細(xì)端詳他。然后聲音冷下來:“那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有人叫她死——你真不走運。今晚也要陪她死了?!?p> 密密麻麻的眼睛忽然再次浮現(xiàn)出來,妖魔的六只手猛地發(fā)力。
但好像抓住的不是肉身,而是一具鋼鐵雕塑。
“原來你們也只是槍?!崩钋逖姘櫫嗣?,“還以為你們有個好理由?!?p> 他抬起右手。妖魔再次輕輕地“咦”一聲,該是不明白他為什么能夠掙脫自己的束縛。
但也沒有機會再弄明白了。李清焰揚手丟出一枚石子,同時向左一閃、避開窗口。
仍抓著他身子的幾條手臂折斷,而妖魔的腦袋則炸開了。腥臭的血肉濺射進來、嘩啦啦地潑在地上,濺起煙塵。
楊桃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睛時,看到的也是這一幕。
又看到李清焰不快不慢地走去另一個窗口,像一個尋常的、在看夜景的人。
——同時向外丟石子。
他的動作快到少女只能瞧見一連串殘影,等她意識到自己聽到的尖銳至極的嘯響是石子破空所發(fā)出的聲音時,李清焰已經(jīng)輕出一口氣、轉(zhuǎn)了身。
少女又聽到周圍的林中傳來幾聲悶響,仿佛過熟的西瓜爆開了——在她十歲那年的夏天時,曾親眼見過西瓜。只是那個西瓜從城里運來農(nóng)場用了三天的功夫,在桌上爆開的時候,就是這種聲音。
但她知道自己如今聽到的該是……
頭顱爆開的聲音。
這種精準(zhǔn)、迅速,卻又無比狂暴的殺戮令她的心再次發(fā)顫。她鼓起勇氣去看李清焰的臉,可看到那張臉上是很淡然的表情。
仿佛就真是丟了幾枚石子而已。
盡管她清楚地知道,他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保住他們兩個人的命。也知道那些游蕩在荒原上的妖魔并非什么可以講道理的“人”。
然而……他也是妖族。
少女輕輕地吸入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身子還在發(fā)顫。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到窗外的月色變亮、但也變冷了。
可隨即聽到那個在收割數(shù)條生命之后白襯衫卻依舊不染一點殷紅的年輕男人說:“是有不同的?!?p> 少女愣了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和他們、你和他們,是有不同的?!崩钋逖媛哌^來,拖過另一張椅子坐在她面前。神情溫和得像是農(nóng)場里的醫(yī)生,仿佛剛才的殺戮都只是幻覺。他看著楊桃的眼睛,“看到我殺死他們你怕了?!?p> “我知道??吹轿覛⑺狼嗬堑臅r候你就怕,現(xiàn)在又在怕?!?p> “你覺得我是妖魔。”他晃晃右手,然后放下卷起的袖子,慢慢扣好,“可你看,我的手環(huán)是白的。你知道我剛才為什么叫他們紅幫嗎?”
他的聲音有魔力。
至少楊桃這樣想。她已經(jīng)快要不記得到現(xiàn)在一共有幾次……在她覺得畏懼猶疑的時候,這個人只用幾句話就叫自己平靜下來了。
這一次同樣生效。
“我……”楊桃咬著嘴唇,“我不知道?!?p> “因為他們?nèi)绻惺汁h(huán),就該是紅的。”李清焰笑了笑,“你總該知道,共和國境內(nèi)的妖族都要戴手環(huán)、每個月吃安然。考考你,安然是什么——中學(xué)的近代史里應(yīng)該提過?!?p> 不要……不要說話。不要惹惱了他……
從見到這個人開始只過了不到三個小時可是……他已經(jīng)殺死了八個“人”!
然而他完全不將他們、不將殺戮放在心上,還在這樣溫和平靜地說話!
一個聲音在少女心中這樣提示。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開口:“安然……是研發(fā)給妖族的安定劑。”
“妖族吃了安然會抑制體內(nèi)的力量。可也叫妖族的心情舒緩、頭腦冷靜、更富邏輯性。于是可以……更好地投入到新社會的建設(shè)當(dāng)中,避免許多日常生活當(dāng)中不必要的矛盾……”
李清焰贊許地笑:“對。我們妖族,每個月吃一次安然。藥物在體內(nèi)和一些激素結(jié)合,被手環(huán)檢測到,于是手環(huán)是白色的。白色,意味著這個妖族奉公守法,有自律性,是良好居民?!?p> “如果一個月都沒有服用安然,體內(nèi)的藥物濃度就會降低,于是手環(huán)變成黃色。這時的妖族通常易沖動、易顯現(xiàn)動物性?!?p> “如果斷藥兩個月,手環(huán)會變成紅色。這意味著危險——這時候的妖族完全暴露本性、天生的性格缺陷。這是重罪。如果有人不想接受法律制裁,就會逃?!?p> 楊桃輕輕地“啊”了一聲。
“你是說……”
“被我殺死的,大多是這種罪犯?!崩钋逖嬲J(rèn)真地點頭,“逃來荒原,逃避責(zé)任。他們的思維模式和我們不同,獸性占上風(fēng)。所以我只問了她一句話——因為這些人不大會說謊。實際上一個妖魔在長期服用安然之后再斷藥,就會喪失許多的邏輯思維能力。說謊對他們而言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他們一般不那么干?!?p> 楊桃覺得自己快要被他說服了——他是妖族。但是白手環(huán)。他遵循新社會的禮儀道德,是理智平和的。
她又一次覺得,離開農(nóng)場之后的世界變得極度復(fù)雜起來。有太多太多在那個小世界里沒法接觸的東西了。現(xiàn)在,它們要一股腦兒地鉆進她的頭腦里。
“好了??傊灰挛?。你聰明,也很鎮(zhèn)定。這是難得的好品質(zhì),不該留在荒原上。明天我?guī)氵M城,也許你還趕得上參加修行班的秋季補錄。”
“進城?修行班?”這兩個詞兒再一次輕易撩撥了少女的心、如之前一樣暫時驅(qū)散她的擔(dān)憂畏懼,“……我可以嗎?可是我們怎么進城?是你把我從農(nóng)場帶出來的,我沒有遷移證啊……”
“我有辦法的?!?p> 少女沉默起來。聽到荒野中低低的蟲鳴。只是半天的功夫,她的整個世界好像都被重寫了。
“你……為什么為我做這么多?”
李清焰笑起來:“你忘啦。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提醒自己來救你。我想要搞清楚?!?p> 這也許是個合理的解釋。但楊桃覺得——或許是錯覺——這個男人的笑容里還有些叫人心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