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時候瞪了那兩個白裔一眼。隨后腳步匆匆遠離這個莫名其妙的“美利堅風俗客?！?，周立煌才長出一口氣。
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攬上了麻煩事兒。
他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麻煩。麻煩意味著情勢不在自己的掌控當中，身處逆境。得費許多力氣才能達成目標，或者干脆就是白費勁兒。
從小到大他很少試著這么干，更多時候是在選擇接受。選擇接受開始修行、選擇接受不被重視、選擇接受被送去進修班、選擇接受自己的心魔、選擇接受如今獲得的“地位”。
其實也是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方式。
曾經(jīng)試過“抗爭”與“努力”，但換來的是慘痛的教訓(xùn)。因此他養(yǎng)成一種性格——在面臨危險的時候本能地去逃避，然后試著走另一條路繞過去。他的出身令他有如此選擇的條件，而他也已經(jīng)習慣了。
可今夜似乎繞不過去了……他沒法兒把李清焰交代的事情拋到腦后。
可以搞死他——但那太麻煩了，成功率太低了。那家伙還活著，往后知道那個姓溫的家里三個崽子的事情必然得大怒。自己剛才說出來他可能只是“遷怒”……但剛才的機會失掉了。現(xiàn)在成了他在幫著姓郁那個瘋婆娘一起騙他了。
真他媽的。
周立煌想重新走進去告訴他一切，然而想了又想，還是膽怯了。
天頂忽然又閃了一下子，周立煌嚇得一哆嗦。那個龍王又在搞事情……他在心里罵，就不能讓我過幾天舒坦日子嗎？？
他走了好一會兒才恢復(fù)理智思考的能力。重重地再嘆三口氣，開始想該怎么做。
在智商方面周立煌不算是個蠢貨。因著修行的資質(zhì)好、境界相對高，可能腦袋還比絕大多數(shù)人要聰明。但逃避得太久，叫他不樂意用自己的腦子。在今夜面臨無可奈何的選擇，他的腦筋終于高速轉(zhuǎn)動起來。
很快意識到整件事情當中有一點不對勁兒。
即便那個姓溫的因為“綁匪”的威脅而不敢報警，育幼班也該會開始找人——育幼班或許將這事兒當成是三個幼生體出逃了。這種事情并不罕見，每年都得發(fā)生好幾次。
如果前幾天姓郁的那伙兒人把跑死的三個隨便丟在路邊了，肯定會被發(fā)現(xiàn)。環(huán)衛(wèi)又不是傻子，在路上見到三匹馬尸能不查查嗎？它們還沒帶手環(huán)，可都是有標牌兒的！
哪怕那伙兒人把標牌給摘了，這種事也先得“驗明正身”。
這一查，確定了身份，肯定得上新聞、找家長，那姓溫的怎么會不知道？
我靠……周立煌忍不住蹦了個高兒。但趕緊左右瞧瞧——街上沒什么人，沒人看到他。
有沒有可能還沒死呢？被什么人給救了收容了？可是三個小崽子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哪怕那人報警了也找不到姓溫的？他清楚北山的治安系統(tǒng)在這種事情上的辦事效率——哪怕再等上半個月才通知到紅陽社區(qū)的育幼班也不稀奇。
盡管這種可能性很小，周立煌還像是喝了快樂水。他覺得心情振奮，有了目標和希望。他得罪不起姓郁的，但可以把三個小的找到……哪怕只有一個還活著，他就能跟李清焰交代——他是出了大力的！
第一次。周立煌發(fā)現(xiàn)，動腦子在困境中搞定什么事情，是一種叫人愉悅的體驗。
他決定找到和郁子玩得好的那幾個人其中一個——他能得罪得起的——問問當天把三個小崽子大概丟在哪一帶了。然后他去查監(jiān)控去。
……
……
李清焰在客棧里待到了凌晨四點半，聽到不少消息——絕大多數(shù)都是官方不想為普羅大眾所知的。
譬如非洲的兩個同盟國和亞美利加的一個衛(wèi)星國小規(guī)模交火、亞美利加境內(nèi)的人類抵抗組織在芝加哥“搞了一次”大的、法國總統(tǒng)險些在和平集會上演講時被暗殺、西伯利亞境內(nèi)的一支武裝組織蠢蠢欲動，想要“重建俄羅斯帝國”。
大多數(shù)消息他都知道，且比那些人了解得更清楚。但關(guān)于北山目前的局勢似乎鮮有人討論——在從前這是該是熱門話題。
然而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雙方劍拔弩張，保密工作都做得不錯，甚至有些人會被封口。龍王的到來也許算是福禍相依……它所制造的混亂令官方可以名正言順地對許多區(qū)域?qū)嵤┕苤啤Ｃx上說是為了維持治安，但實際上是在進行秘密行動。
如果事情依著先前的計劃發(fā)展下去，過幾天北山的民眾不會覺察任何異常。在那些人眼中北山還是北山——從災(zāi)禍中脫離，仍然一片祥和。
到凌晨五點鐘的時候，新來的人帶來一個消息。
說治安總長裴伯魯在與荒魂對抗時候受了些小傷，撤回到市區(qū)里，負責北山防務(wù)。同時有風聲說促進會的人也打算“搞一票大的”。據(jù)說這次力主開啟北山結(jié)界的人就是裴伯魯，甚至動用了一些關(guān)系向北山高層施壓。
但現(xiàn)在結(jié)界一開，龍王反倒不走了，裴伯魯事后一定被追責，鬧不好得丟官?？蜅＠锏摹跋⑷耸俊眰兌疾屡岵敩F(xiàn)在一定很高興促進會的人打算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搞事情。只要把促進會的人搞定，就是大功一件。也許用不著為結(jié)界的事?lián)煟€要受嘉獎。
于是李清焰意識到，行動也許要開始了。
這消息該是官方放出來的風……好叫促進會抓住這個“機會”動手，將他引到隆氏重工那個煉鋼廠。至于“是裴伯魯力主開啟北山結(jié)界”這件事，該是真的。他也的確有能力向北山的高層施壓。官方不會無緣無故放出這消息來，而應(yīng)當是在假消息中摻雜些真實的成分，令其真假難辨。
也怪不得……他們這次想要冒北山被毀去一半的風險搞定促進會。
懷中的手機震動，是裴元修。李清焰起身走到門外接聽。
“清焰，可能就在明天?！迸嵩拚f，“今晚放出了風，促進會該知道了，覺得他現(xiàn)在急于立功脫責。促進會的人會泄露你們的行蹤引我們過去，第一階段一定頑強抵抗搞出大陣仗——這樣北山特情局、宗道局、治安局的高級官員都得親臨現(xiàn)場指揮，然后他們就會動手?！?p> “我猜到了?！崩钋逖媛叩浇稚希吐曊f。
“你得提前離開那兒。我們這邊有很多措施應(yīng)對突發(fā)事件，但只怕萬一?！迸嵩揞D了頓，“萬一……出了岔子，那邊那個發(fā)生器真的開啟了把龍王引來了，就會死很多人。你到時候走遠點兒——你的任務(wù)那時已經(jīng)完成了?！?p> “好?！崩钋逖嬲f，“但是你父親——”
裴元修似乎在那邊一笑：“你忘了，我們是蓮華宗的。我修了明鏡觀想法，我父親是連菩提琉璃臺都修了——身邊一丈地，兩秒鐘之內(nèi)逆轉(zhuǎn)現(xiàn)實……他沒什么可怕的。”
李清焰笑笑：“也對?！?p> 也正是因此裴伯魯才能從促進會的數(shù)次刺殺之中活命吧。也是因此，他才作風強硬從不怕什么威脅吧。因為蓮華宗的法門在六宗五派當中是極特別的存在。幾乎少有威能強大的術(shù)法，卻別有一番妙用。
裴元修修行的明鏡觀想法可以回溯過去的景象，很適合查案。他老子裴伯魯?shù)乃碾A高級術(shù)法菩提琉璃臺要更強些，可以在小范圍內(nèi)“扭轉(zhuǎn)時間”了——一丈之內(nèi)，時光倒流兩秒鐘。換句話說在那兩秒鐘之內(nèi)，他可以重寫自己在之后兩秒的“未來”。
李清焰又想了想：“元修，還有件事?；蛟S指揮部已經(jīng)想到了，但我提一下?！?p> “你說。”
“軍力警力都分散到城市各處了，修士也分散得很開。我這幾天一直有一種預(yù)感……”李清焰略一猶豫，還是將心里話說出來，“總覺得事情太順，不大對。有沒有可能是調(diào)虎離山，有沒有可能他們的目標沒這么大——用這個事情吸引我們的注意力，然后在別處行事。”
裴元修嘆了口氣：“你是明珠蒙塵了。昨天的時候指揮部也才有人提這個事情——要知道他們是一直在統(tǒng)籌全局的。所以今天晚上修行基地的人也被抽調(diào)了——老師，學生，都分配到城市各處去?！?p> “這些人當中的一部分，比如我們那時候，已經(jīng)接受過系統(tǒng)訓(xùn)練了。另一部分雖然沒被訓(xùn)練過，但實力不錯，都是七級六級，政治上也很可靠。這點你放心。”
李清焰下意識地問：“包括楊桃？”
裴元修一笑：“別擔心，她這樣的學生會被抽調(diào)去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單位。其實也算是一種拉練吧。有老師帶隊，還有其他同學，比在進修班安全——如果你是擔心有人對她不利的話?！?p> 李清焰說：“好。我沒有什么疑問了。現(xiàn)在我趕回去。”
裴元修收了線。李清焰將手機收回懷中重走回客棧去，點了些吃的外帶。
回到廠區(qū)里的時候八個人睡了六個，留下兩個值夜，李清焰將這些人都驚醒了。不過他帶了熱氣騰騰的食物和飲料，減輕了他們的不滿。
唯有肖浩警惕性極強，問李清焰：“怎么去了這么久？”
“到美國去了一趟，打聽點兒消息?！崩钋逖嬲f，“我聽說裴伯魯受了傷，回到地上做總指揮。還聽見有兩個人說咱們最近可能有行動……”
他轉(zhuǎn)臉看嚴肅生：“這是不是計劃的一部分？”
老嚴吞下嘴里的東西又灌了一口水：“應(yīng)該是吧……”
“是?！毙ず普f，“我們會把裴伯魯引過來。”
李清焰與嚴肅生對視一眼。他們這個組的組長是嚴肅生，可現(xiàn)在看肖浩知道的消息更多些……也許促進會沒對老嚴完全放心，派這個人來既是參與行動的，也是監(jiān)視的。
“你們不用擔心?！毙ず撇辉谝鈨蓚€人的眼神，“行動開始之前，你們都可以撤離，我留在這兒。先給那群狗崽子放放血，裴伯魯自然就來了。”
一個電力工程師不滿地哼了一聲。李清焰之前看他戴著白手環(huán)，可能真身是狗。
吃喝之后這群人重新睡下。李清焰睡眠極少，自告奮勇地守夜，肖浩沒表示反對。
到天亮的時候，李清焰將嚴肅生拉至僻靜無人處訊問昨夜他離開之后的情況，被告知一切正常。到中午時又借口解手，與裴元修再通一個電話，亦被告知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展開。
在電話中裴元修說促進會的另外幾個小組開始活動，制造一些小規(guī)模的混亂。該是在賣力地提醒當局“我們將有大動作你們走著瞧”。城中別處的機動小組亦全力配合，“艱難”地搗毀一個又一個窩點，“逐步”獲得線索、接近“真相”。
眼下的促進會像是一個身處單向玻璃房中的人，以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極其隱秘，可實際上早就被看光了。只等它跳到最后幾個舞步，弄清楚其目的究竟為何。
都是些能叫人安心的好消息，但李清焰心中的那種預(yù)感愈強。記憶中面目模糊不清的那個人似乎曾經(jīng)對他說，所謂“預(yù)感”其實是潛意識的某種表現(xiàn)。人的潛意識注意到一些被忽略的小細節(jié)，然后根據(jù)那些細節(jié)得出某種推測、結(jié)果。那種結(jié)果往往才是最接近真相的。
似乎還記得自己從前很有興趣、想學。可那人說……說什么來著……似乎是說……學會了他的那種本領(lǐng)，也就能看透絕大多數(shù)人的內(nèi)心。但看清身邊人的心不是好事，會令自己的世界失真、失掉許多應(yīng)有的體驗樂趣……等他“長大”了再教他。
不知怎的，李清焰現(xiàn)在回想起這些記憶碎片時，能夠理解那人口中的“長大”不是指年齡的增長，而是指其他方面。
然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真該死。他在心里想，我想搞清楚腦袋里的這些東西。但另一方面他又在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記起來了……會不會覺得無所適從。
他在這個世界上擁有很多——包括與裴元修之間這種極難得的友誼。但他有時感覺自己還像是個不知滿足、不知珍惜的孩子，覺得……世間事都太無趣了。
沁紙花青
兩章并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