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在會客正廳之后的一個偏殿中進(jìn)行，是典型的江南雅致風(fēng)格的裝潢，梨花木的桌椅，琥珀色的石頭雕刻的屏風(fēng)。
不過餐桌卻只有三個位置，鈺兒也不管主次，徑直落座，鄭萬廈坐到了鈺兒對面，剩下的主座倒成了秦離焱的。一看只有三個人，鄭萬廈不免擔(dān)心待會兩人又吵架拌嘴牽扯到自己，便問道：“百草翁前輩呢？他不一起嗎？”
秦離焱便向一旁侍候的丫鬟道：“去請管家來一起用膳?！?p> 鄭萬廈心想：“管家？這里不是百草翁的家嗎？”但轉(zhuǎn)念一想，秦離焱父親權(quán)勢滔天，只怕這處所在亦是秦相的產(chǎn)業(yè)，委托這百草翁在這里照看便是了。順著這個思路想，鄭萬廈仿佛找到了答案，怪不得秦離焱在這里全然不當(dāng)自己是客，原來這百草翁是給秦家打工而已。唉，想這百草翁好歹也是名動一方之人，怎么就淪落成別人的家奴了呢？末了，鄭萬廈又一次感嘆道：權(quán)力當(dāng)真比什么功夫都要高明啊。
過不一會，百草翁拿著手杖篤篤篤走了進(jìn)來。這百草翁早年修行毒經(jīng)，導(dǎo)致視力變?nèi)酰@到了黃昏之時，光線不是很充足，便跟個瞎子差不多了。鄭萬廈看他不方便，便起身讓他，但百草翁徑直朝那丫鬟后來加的末座走去，手杖搭在桌旁，宛如目能視物一般。
鈺兒和秦離焱早就端著碗吃了很久了，只有鄭萬廈在等著百草翁來了一起吃?，F(xiàn)在眾人便都動筷。菜品都不是很繁復(fù)名貴，只是些江南的家常小炒，但菜品豐富，多是當(dāng)下的時蔬和江南人家制作的熏肉制作而成，配上顆粒分明的大米飯，眾人胃口大開，吃得很是歡愉。
席間，鈺兒見秦離焱夾了自己面前盤子里的最后一塊臘肉，很不甘心，便伸筷子去搶。秦離焱豈是好相與之輩，見鈺兒的筷子伸來壓住那塊肉，手指微動，兩只筷子便撥開了鈺兒的筷子，朝那塊珍貴的熏肉夾去。鈺兒見這廝好生厲害，自己無法，便耍起賴來，把筷子一扔，用手去把那塊熏肉抓起，放入口中。當(dāng)真出手如電，迅雷不及掩耳。秦離焱見到手的熏肉被搶走了，很生氣，指著正在故意吧唧吧唧炫耀的鈺兒罵道：“無恥！”
鈺兒姑娘展顏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以示自己并非‘無齒’之人。
秦離焱氣得沒法，求助鄭萬廈，道：“鄭兄弟，今天的事你也看見了，你給評評理，這個女人是不是無恥?！?p> 鄭萬廈亦沒有辦法啊，便將眼神投向百草翁，傳遞出求助的信息。想來百草翁畢竟年歲大，經(jīng)驗應(yīng)該不少，此等情況之下該怎么辦也該有些手段。
百草翁見眾人都在看他，悻悻地把咬了一半正要將另一半送入口中的萵筍放進(jìn)碗中，看了眼鈺兒面前只?？湛杖缫驳谋P子，道：“要不，再炒一盤？”
“不要！”
“不要！”
鈺兒與秦離焱同聲道，但鈺兒是真的不必要，秦離焱卻是憤怒地斗氣一般地不要。二人實在幼稚，讓百草翁很沒面子，怔住不知該說啥。
鄭萬廈見是自己將禍水引到百草翁那里的，便抱著一些愧疚的心理向百草翁道：“前輩，你的眼睛，現(xiàn)在怎么樣？”
百草翁見鄭萬廈好意為自己緩解尷尬，投去一個頗為感激的眼神，回答道：“白日里倒還好，勉強能辨認(rèn)出行走路上的一些障礙，但也看不清人面；只是到了黃昏，便如同置身黑暗，什么也看不見了?！?p> 鄭萬廈頭一次聽百草翁說這么長的話，道：“那方才我看前輩徑直入座，并沒有被晚輩的椅子絆了，是因為此間格局早已熟記于心嗎？”
百草翁道：“這是一個原因?！?p> “噢噢，可是剛才我們都移過椅子啊，而且那張椅子也是后來才加的。”
百草翁道：“對，所以我說熟悉只是一個原因，而且很可能因為熟悉而被絆倒，因為一旦在熟悉的路途上有了障礙，反而不易避過。另一個原因其實是氣味?！?p> “氣味？”鄭萬廈大惑，“前輩是說您能通過氣味，辨別有無障礙？”
百草翁道：“是的，不止如此，每樣?xùn)|西都有它的形狀，但也有它獨特的氣味，聞了它的氣味，我便能知道它的形狀。”
聽了這話，秦離焱也有些吃驚，道：“竟有如此神奇之事？我不信，光憑味道哪里能嗅出形狀？若是如此，這花季之時滿街香味，老頭你又怎么辨認(rèn)？能嗅出那花是公是母？”花哪有公母，這秦離焱當(dāng)真胡說八道。
鈺兒不屑道：“說你沒見識吧，話也不好好聽清，人家說的是他自己能別人，可沒說別人也能憑味道辨認(rèn)物體形狀。”
百草翁道：“鈺使說得不錯，雖然這味道凝聚在物體周圍之時有個大概的輪廓，但光憑嗅覺也還是不夠的?！?p> 秦離焱被二人先后駁了，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強詞奪理道：“那你不好好說清楚。不止需要嗅覺，那還需要什么？”
鄭萬廈卻道：“前輩方才說物體光憑味道亦有輪廓形狀？”
百草翁道：“在旁人看來，我目力變?nèi)?，實在是大大的不幸，其實并非如此。視力變?nèi)鹾?，我才接觸到更美妙神奇的世界?！?p> 鈺兒也是首次聽到這種說法，問道：“這又是什么意思？”
百草翁道：“黃昏之后的黑夜，視力再好的人，也不能再看見任何東西了?？墒俏也灰粯?，我能看見更多，拂過庭院的風(fēng)，有長江水族的腥味；指尖流動的氣，有萬家炊煙留下的煙火味道；姣白的月光清冷，但又有些特殊的凄寒香味……若是夜晚上街，揀些荒僻的地方走，楊柳味道，礫石味道，青草味道，都能勾勒出很美妙的形狀。陽光也有味道，那是最美妙的，每個時刻的陽光味道都不一樣：早晨的陽光味道清新而動人，一聞便知道充滿朝氣，人說‘一日之計在于晨’，晨間的陽光當(dāng)真好聞無比；午間的陽光比較焦灼，像是什么東西被輕微烤焦的味道；黃昏的味道就比較復(fù)雜，有炊煙，有青草，有風(fēng)沙……有很多很多的東西的味道，想來吸收了一天的人間紅塵的味道，所以才能如此豐富。而且，不僅一天之時味道不一樣，四時味道亦不一樣……”
秦離焱道：“停停停，你在東扯西扯什么呢？你的意思是你能通過嗅覺和身體的感覺感受世界是吧?！?p> 百草翁道：“正是火使所言，加上聽覺，便能準(zhǔn)確辨認(rèn)出物體的形狀?！?p> 鄭萬廈沉浸在百草翁描述的世界中，想想，從出生以來，自己便一直以眼睛看世界，卻從來沒有用其他感官觀察過世界。
這百草翁雖然被剝奪了視覺，但卻通過其他感官的配合，再次看到了世界，甚至是比常人眼中更精彩，更細(xì)致的世界。
鄭萬廈不自覺也閉上了眼，用鼻子，用耳朵，用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感受世界，一時間，腦海便有了面前的殘羹剩飯，旁邊站著的四個丫鬟，疑惑地看著自己的秦離焱，吃完飯在托腮發(fā)呆的鈺兒的畫面，一齊出現(xiàn)。神奇無比，心神沉浸在這神異的感官體驗當(dāng)中，睜開眼后，仿佛世界都不一樣了。
眼前的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只不過在鄭萬廈的眼中，被挖掘出了更多的細(xì)節(jié)，而細(xì)節(jié)意味著，他能看到更多。
但肺部的麻癢感覺一瞬間從胸部蔓延上喉間，然后鄭萬廈便重重咳嗽幾聲。
鈺兒托腮道：“你好像快咳習(xí)慣了哎。”
鄭萬廈咳完之后仍是難過無比，但沒有再像之前那樣用手劇烈撫胸了，此刻聽了鈺兒的話，也覺得有些好笑，白日跟這小姑娘瞎說的話，難道真的，咳習(xí)慣了？
百草翁皺眉道：“看來鄭少俠的傷已經(jīng)刻不容緩了，我看近幾日我先用些固本培元的藥物給鄭公子養(yǎng)養(yǎng)元氣，然后抓緊去尋那幾味藥了。否則只怕留下不可逆轉(zhuǎn)的后患，讓鄭公子以后的修為受損?！?p> 鄭萬廈拱手道：“勞前輩費心了。”
眾人都吃完了，便移步正廳，四個丫鬟收拾殘局不再贅述。
鈺兒看著月亮，忽地對鄭萬廈道：“這月亮真的有味道嗎？”
鄭萬廈停下腳步，道：“你閉上眼聞聞看?！?p> 鈺兒依言閉上眼，鄭萬廈扶著她的雙肩，然后將她轉(zhuǎn)向，面朝清冷皎白的月亮。秦離焱與百草翁先行去了。
不久，鈺兒瑩白的臉龐上流下兩行清淚，喃喃道：“是有味道，是有味道?！编嵢f廈不知她聞到了什么味道，聽她聲音顫抖，肩膀也是微顫，便知她哭了，想要安慰又不知該說什么，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鈺兒閉著眼，面頰上淚流不止，卻沒有再說一句話，鄭萬廈默默站在她的背后，看著天空中的皎白玉盤，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此刻佳人在前，倒是顯得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