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戉青往他懷里埋了埋,二人皆是年幼失孤,父母雙亡的可憐人,同病相憐啊。
周役以為她冷,緊了緊雙臂,扯過病榻上的薄被裹住彼此。
“那年死了很多人,京城挽幛如幕,長公主命太子主持平叛,三日之內連續(xù)斬殺了數十位趙氏宗親?!叭欢焦鞯降资翘拥牡沼H姑姑,與當時的皇上一母同胞,哪怕群情激奮,太子還是保住了這個姑姑,將她趕去為世祖守靈,駙馬和昌平公主的孩子未能幸免。
“姑奶奶收殮了我爹娘的尸骨,他們到死都相攜相擁,不曾分開過?!斑@便是他父母的故事,生死同穴恩愛兩不疑,周役心中的情愛烙下了父母一輩深深的痕跡,他兒時也想過將來,自己能和爹娘那樣就好了。
他想,現在懷里的女子,就是自己最渴望的那個樣子,堅韌灑脫,將來他們相攜于江湖,過一段快意恩仇的人生。
抱著自己的男子似乎打開了話夾子,娓娓道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際遇,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嘗盡了。
愛一個人,到底要從什么時候開始算真的愛,大概是從分享自己的記憶,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到水到渠成分享彼此的體溫。
周役看了她兩年,整整兩年,他不敢告訴這個傷痕累累的姑娘,自己比她所想的要開始得更早,比蕭昘更早的發(fā)現了她。
等他回首再來尋她,這顆蒙塵的明珠,已經被蕭三公子捧回了家中。
斥候來信,周役從字里行間尋找她的蹤跡,蕭老太君很寵愛她,視若親生無微不至。
漂泊江湖的少女,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家,那時他感概人生際遇,便不再想打擾。
如果,他不退卻,更早洞悉蕭昘的本性,把她帶出火坑,伍戉青也不會弄成今天這樣,她依舊是那個游弋在空中,自由自在的小紅隼,都是他的錯。
都是他當初自以為是的錯。
“好些了么。“他輕聲問,輕得讓人覺得,懷中抱著的,是一枚絨羽,是一片易碎的琉璃。
“嗯?!?p> “吃些東西如何,我熬了肉粥?!?p> 伍戉青剛平復了心緒,她心口還是澀的,眼眶余熱未消,周役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不去碰觸自己小心掩藏的傷口。
她也不忍辜負他的用心:“你會煮粥?“
“會的,和我爹學的,他說男人要上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才能娶到好媳婦?!?p> “嗯?!扒珊系氖?,類似的話,伍老爹也說過,不知道這二人,生前是不是有緣見過面。
當夜,周役找到毒醫(yī),他想知道伍戉青能不能為蕭老太君奔喪。
“她現在這樣,續(xù)命丹吃多了,和催命符沒甚兩樣。“
“我知道了?!爸芤鄄幌胨Ш督K身,更不愿讓她性命難保,取舍之際他私心想她好好活著的,人誰無憾上天注定有些事,就是不得圓滿的。
何況蕭昘在哪兒。
毒醫(yī)示意周役先別走,斟了一杯熱茶,正色道:“我也懂一些相面命數,你聽我把話說完?!斑@人怎么老不聽完話,甩手就走。
周役不想聽他那一套神鬼論,袖口又被人抓著,同袍一場也不能一腳把這神棍踹開:“無稽之談,就不要說了?!?p> 什么無稽之談!毒醫(yī)橫眉,氣道:“你聽我說,我是把蕭昘和伍戉青的身辰八字又翻了出來,這二人的姻緣,我以前算過,昨晚,我夜觀天象,這伍戉青的命格變了呀?!?p> “怎么變了?!氨蛔Щ匾紊系闹芤?,板著臉聽他胡說八道。
“原是有緣有份的,昨夜我掐指一算,不得了啊,這兩人如今命里犯沖,至死方休啊!“毒醫(yī)捏著短須,嘖嘖稱奇,這些年還沒見過這種命相,太奇了。
“說完了?!爸芤垡粋€字都不信。
毒醫(yī)看他冥頑不靈,失望的擺擺手讓他走,心里開始琢磨,找伍戉青談談,或許能從她口中套出,命格突變的因由。
過了一夜,伍戉青吩咐小丫鬟找了一身白麻衣給自己穿上,小丫鬟紅著眼給她換好孝服。
小姑娘知道明天老太君就要出殯了,恨不得大哭一場,可是尹公子警告過她,不許在表姑娘面前哭,不然就把她趕走。
二公子要她寸步不離,照顧不好表小姐,蕭家也不要她了。
她要留在表姑娘身邊,就不許哭,要忍著,很幸苦。
“怎么了?“這毛躁的丫頭忽然安靜了,伍戉青有些不適應,疑惑的看著給自己梳頭的人。
這小丫鬟擰巴著臉,紅著眼眶,抿著嘴巴不做聲。
她大概猜到了什么,柔聲說道:“我餓了,你去廚房給我煮碗粥罷?!?p> 小丫鬟悶聲點點頭,放下梳子,跨過門檻時,小手忍不住抹掉臉頰的淚珠。
哭吧,哎,能哭真好啊。
一醒來,周役就擔心她,整好儀容直接就跨進小院,今日難得放晴,秋風蕭索擋不住日頭溫暖。
一身麻衣的女子站在院子里,面向泯城的方向,雙手合十口中喃喃妮妮,仔細聽來是地藏經的一段,她虔誠的在為親人超度亡魂。
男子緩步靠近她,兩道身影,在地上重合在一起,看著合二為一的影子,周役想到了一句話:夫妻本是一體。
“我知道現在說這話,有些不合時宜。“他頓了頓,猶疑的注視著她的側面,怕自己惹她不快,繼而又道:“明日老太君出殯,我代你去?!?p> 我代你去。
聽到他擲地有聲的說完,伍戉青詫異的睜開雙眼,那人密密匝匝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她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世間有父債子還,夫妻本是一體的說法,子女代替父母,父母代替子女,夫婿代替妻子行事,都是大家認同的。
“我不知道?!八q疑了,可那人這樣堅定赤誠的看著自己。
“我知道?!爸浪q豫什么,知道她顧慮什么,周役更知道自己的心,不會再放開她了,錯過一次,絕不允許再錯一次。
他代她奔喪,就是要告訴蕭家,自己真心實意的要娶她。
蕭老太君是泯城百姓心中的活菩薩,她的喪禮,全城老百姓自發(fā)來幫忙。
長秋寺的主持和僧眾在靈堂里為亡魂誦經超度。
一切都僅僅有條,老太君心善,給了泯城老百姓太多恩惠,他們要讓老太君風風光光的下葬。
太守和夫人也來了,老管家見有客來。
朗聲報說:“有客到!“
太守和夫人給老太君上了柱香:“節(jié)哀順變?!?p> “家屬答禮?!?p> 蕭家二公子和三公子披麻戴孝的給太守和夫人行了禮,靈堂里哭聲陣陣,眾人見太守來了,開始竊竊私語。
老百姓的眼睛雪亮的,泯城數一數二的大家,出了滅門這等事,他這個太守難辭其咎,偏偏還尋不到人!
說他躲起來避禍的,說他假惺惺的都有,百姓對他怨聲載道。
太守自覺無顏留在這兒,百姓的目光像恨不得把他活剝了,閑言碎語也止不住。
灰溜溜的帶著夫人離開,出門時正巧和策馬前來的人遇上。
看清那人的面容,太守駭然往夫人一側擠了擠,夫人莫名其妙,問出了什么事,太守不答,反而慌慌張張的往自家車馬哪兒躲。
哎呀,朝堂風波云扼,自己一方小小太守,明哲保身,明哲保身為上啊。
惹不起,躲得起。
仆人將一封書信交到老管家手上,老管家看了看,面色一凝心道不好,三公子才安分了沒幾天,他小心翼翼的扯了扯二公子的袖籠,俯身到蕭盛耳旁低聲把事情說了。
蕭盛面色復雜的瞥了一眼跪在哪兒的三弟,這二人要是見了面,還不得鬧得大家臉上無光,今天爹娘和奶奶出殯,作為蕭家的當家,蕭盛也不容自己弟弟在靈堂胡鬧。
“你帶三公子回別院去,給他灌一碗安神湯。“事到如今,蕭盛辦起事來,果決了不少:“一個時辰內找人看著他,沒有我的首肯,別讓他過靈堂來?!?p> “是,二公子。“
周役在偏廳等了一會兒,蕭盛就過來了,他手里捏著伍戉青的信,幾日不見這位二公子老誠了。
“尹公子,青丫頭如何了?!毙攀乔嘌绢^親筆寫的,她只說自己身體抱恙,無法替老太君戴孝,只求二表哥不計較她魯莽,冒然讓尹右山代自己行孝悌之禮。
蕭盛看著信,心中訝異,倒不是青丫頭不回來,而是這二人私定終身的事。
他這個做哥哥的,還沒有好好考察對方,這人就代青丫頭來守孝了。
先斬后奏的做派,對蕭盛這個恪守禮法的人來說有些過了。
“二公子,青青她還好,有良醫(yī)照顧,一兩年內恢復是可以的?!?p> 聞言蕭盛面色更沉,青丫頭病重到這個地步了!
那這位尹公子也知道,她將來是不易有孕的,蕭盛想到這個,又覺得這位尹公子順眼了幾分。
但他是青丫頭的哥哥,自然要為自己妹妹考慮,于是道:“我妹妹不為人妾,不做私奔無媒妁之事?!?p> “頭七過后,我便請媒人上門求親,過了喪期還請二公子把妹妹托付與我?!敝芤坂嵵匦卸Y,沒有絲毫馬虎。
他先定親,然后再成親,有名有分的,絕不折辱心愛的女子半分。
“求娶我妹妹的人何其多,我尚算滿意的也不少?!笔捠⒉患敝饝锛胰艘心锛胰说募茏?,嫁出去的女兒才被人尊重,求之難得才顯得出娘家人的分量:“青丫頭是至孝的孩子,既然讓你來了,就過去給老太君磕個頭罷。”
“多謝二公子?!?p> “來人,給尹公子一件麻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