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朝生死兩茫茫
連著兩天，草兒都由奶奶背著去病房見自己的母親。之前云家在她出生后所有的忙碌、喜慶與陰影，她雖然也身在其中，但也都只是感知，而無法儲存在能看得見的記憶里。她雖然被所有人牽念，但卻從沒有自己要求去做什么，而只是被長輩帶著做什么。
看著病床上的母親在自己的眼前昏迷，草兒是哭泣的，好像能感知到什么，無奈卻無人能與她對話。呀呀學語的她，沒人來得及教她叫爸爸媽媽。她只是憑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跟著大人模仿個片言只語，但在大人們聽來，仍是難懂的嬰兒語言。
她的母親，即將不在人世，在看見她的時候，也只能不到幾分鐘又昏迷了過去。而我們的草兒，除了哭得讓身邊的大人們更傷感不忍之外，也無法阻止事實一絲一毫的改變。
此時的明清，已經(jīng)全身浮腫，意識艱難。
這天晚上，明清娘迷糊中似乎起身去關家里的遠門，好像聽見女兒的聲音：
“娘，我走了?！?p> 迷糊中她又回來躺回床上，看見女兒站在床頭，看了她一會，轉(zhuǎn)身不見了。
明清娘一著急，就醒了，心口一陣酸疼。
第二天傍晚時分，云新騎著他那輛自行車，哐啷哐啷地來到明清娘家，把車子往院門上一靠，跑到正在廚房干活的丈母娘面前，涕淚齊流：
“娘，明清全身全腫起來了，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明清娘一聽，丟下鍋鏟，便跑去叫老頭子，說：
“我們出去看看她啊，她……她……”
話沒說完，已經(jīng)大哭起來。
“爸，她已經(jīng)說不了話了！”
云新的心里也是慌亂的，他來究竟是為了告訴明清娘家人病危將逝，還是為了讓妻子和娘家人見最后一面，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什么都別說了，我們這就走?！?p> 明清爹跑到對門的鄰居家，讓他開上拖拉機，把女婿的自行車也放到了拖拉機的后面，叫上在家的三個兒女，扶著老伴，和女婿一塊坐著拖拉機就往縣人民醫(yī)院趕。無論如何，也要和女兒見上最后一面。這是明清爹娘此時在寒風里唯一的念想。
到了醫(yī)院，云家的所有人都已經(jīng)在病房，看見明清娘家人過來了，便都讓開一條道，讓明清的爹娘和弟弟妹妹們到明清的床前去。
明清聽見聲響，費力地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的爹娘和弟弟妹妹們，她眼里干涸得已經(jīng)流不出眼淚，只是那么呆呆地望著。
明清娘睜著一雙淚眼，蹲下身來，握著女兒的一側(cè)的肩膀，嘴唇顫抖，忍不住地邊哭邊說：
“女兒啊，你怎么了呀？年紀那么輕，怎么就放得下要走呀……”
話未說完，人已經(jīng)趴在女兒的臂彎里哭得出不了聲了。
明清爹也蹲在老伴的身邊，抓著女兒的手，說不出話來，老淚縱橫。
明清的弟弟妹妹們站在旁邊，小聲地抽泣。
草兒奶奶抱著孫女兒，和大兒子站在一側(cè)，心酸難忍，也是淚流不止。
倒是草兒，睜著一雙烏溜溜地大眼睛，看著這滿屋子的人哭，漸漸地也開始哭了起來。
“別哭，乖孩子，別哭啊，你一哭，就吵著媽媽睡覺了，媽媽心里更睡不著了。”
草兒奶奶一邊輕輕晃動著手臂，一邊輕拍著孫女兒的后背。
草兒竟也聽話，居然止住了哭聲，只是眼里噙滿了淚，癟著嘴，將哭未哭。
……
開拖拉機送明家人出城來醫(yī)院的鄰居，跟著來病房看見這一幕，也是垂淚不止。
夜已深了，明清在最后一次看完自己的爹娘和孩子后，便昏迷了過去。醫(yī)生過來查看后，說看能不能醒吧，就這一天里的事了。
明清爹看著哭得精疲力盡，傷心欲絕的老伴，決定讓明林帶著他娘和弟弟妹妹坐拖拉機先回去，自己在醫(yī)院守著女兒。
云新也是要留下來的，草兒奶奶帶著孫女兒也堅持留下來。其他人都回去了。
草兒奶奶和旁邊兩個床位的人家到了個歉，說晚上回去風大，擔心孩子著涼，而且她娘這個情況，也不能走，得等著，如果半夜孩子哭起來，讓大家都擔待些。兩個床位的病人也都十分理解。
明清爹、云新和草兒奶奶三人徹夜未眠，都坐在明清床邊。草兒小小的身子裹著一張被子，躺在母親的一側(cè)。
半夜里，明清醒過來一次，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父親、丈夫和婆婆，張了張口，想說什么，云新俯下身去，貼著耳朵聽，卻什么也沒聽見，便把手伸進被子里握著她的手輕聲說：
“我在，一直都在，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明知妻子已經(jīng)說不了話，但云新卻是不相信，也不想讓妻子還有一絲的不安。
“你放心，你交代的照顧好草兒的事，我一定做到，那是我們云家的大孫女，一定不會讓她受苦的。”
草兒奶奶看著兒媳婦深陷在浮腫的臉上，逐漸空洞的雙眼說道。
“女兒，別擔心，家里人都回家去了，你大弟會照顧好弟弟妹妹和你娘的，你就放心吧。我們今天晚上都陪著你。”
明清的臉上已看不出表情，甚至連眼睛里，也好像這深冬里的黑夜，冰冷而沒有了一絲生機，只是睜開著似乎還在聽著三位親人對自己說的話。
末了，她垂了垂眼簾，是想看看熟睡著的女兒。到此時此刻，她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剛過一周歲的幼女。
自己就要離開了，女兒還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給予她的母愛，如果老天能慢一點，讓自己在這個人世間再多呆幾年，她一定全心全意地陪著女兒，一刻也不離開，讓女兒心里盡可能多地接收到一些母愛，還能記得住母親的一些音容笑貌，學會自己照顧她自己，那么自己，也是可以放心地走的?？涩F(xiàn)在……漫漫一生，她的女兒將會遇到什么？又會怎么邁過人生的這些坎呢？
她真的很想很想，再多些陪伴著女兒，否則，從此以后，她的女兒，就只能看著別人家的孩子都有母親在身邊，哭了不高興了有母親的安慰，也不孤獨，無論在外面的世界里遇到什么事，都明白有自己的母親在家里等著，也都知道有自己的父母在愛著她，都有自己的家永遠無條件地接納著她。但這一切，她的女兒都不會完整地擁有了。
這一切，不得不結(jié)束，老天奪去的不是她的生命，而是她的女兒本該有，卻永不能再得到的一生的天然的母愛。
也許，因為這樣的變故，她的女兒，命運卻是徹底地要改變了。
她的心里，是絕望的，卻只有這個小小的人兒牽扯著，才留著這最后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明清帶著對女兒最后的一絲眷戀，停下了最后一次心跳。
她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黑白分明地直直地望著，似乎想望穿未來，好看見她的女兒未來的人生是順暢還是阻礙。
在入殮時，草兒在奶奶的懷里伸著手朝著母親大哭。小小的她，不懂生死，卻已在生死中經(jīng)歷。
云新看著睜得圓溜溜的眼睛的妻子，想給她合上眼，可是合了幾次都合不上。草兒奶奶見狀，將孫女兒遞給旁邊的她外公，自己過去，俯下身子說：
“你就放心吧，我會幫你把女兒養(yǎng)大，不讓她受苦的?！?p> 說完，草兒奶奶幫兒媳婦合上了雙眼，明清也就終于永遠地閉上了那雙不能瞑目的眼。
從此，草兒能否再見自己的母親，便看夢里的造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