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了拍身上的灰,默槿在門外蹉跎了一下,抬手敲了三下門:“陸綺,你在嗎?”
從藥石閣回來,陸綺一路上就不怎么搭理她,直到默槿開口喊她的名字,柳博銘才告訴她,陸綺走得飛快,這會兒都看不見人影了。被柳博銘送回房中的默槿總覺得陸綺有什么事兒瞞著自己,一時間坐立難安,連枕頭下的字條都忘記了。
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自己過來找陸綺問問,到底怎么回事兒。她一路走來著實不容易,若不是有點兒功夫傍身,恐怕就不僅僅是摔一跤,那么簡單了。
見屋里沒人應(yīng)答,默槿又敲了兩下門:“陸綺,是我,默槿。你在嗎?”
依舊是沒什么動靜,默槿也不著急,既然已經(jīng)決意要來問個清楚,她便不會無功而返。默槿摸索著,走到石階旁,慢慢坐了下來,用大氅將自己裹住,以抵御十二月的風(fēng)寒。大氅內(nèi),默槿用雙臂抱住了自己的膝頭,下巴也墊在膝蓋骨上,默默地聽著遠處孤零零的鳥鳴。
大約是過了半柱香的工夫,默槿等得雙手、雙腿都要凍僵了,背后的門從里面被打開了,陸綺臉色并不是很好,但當她看到默槿的背影時,還是嘆了口氣,走出去將她扶了起來:“倔脾氣…”
默槿看不見,卻也能聽出這句話里的無奈,她跟著陸綺進了屋子,剛坐下,一杯熱茶便送到了她手里:“這是白茶,喝吧,不會叫你睡不著的。”陸綺說著,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杯子被她捧在手里,左右轉(zhuǎn)了又轉(zhuǎn),默槿才開口,道:“為何你不能與我同去?”
陸綺就知道她是來問這事兒的,偏偏她如今最不想說的,也是這件事。但很明顯,默槿并不打算因為她的不想說,而放過她。
將杯中已經(jīng)溫了的茶一口飲下,陸綺道了句“稍等”,自己走了出去,默槿聽到小屋后院一陣“兮兮索索”的聲音,半晌,才感覺背后一涼,陸綺推門進來了。
“這酒我也不知道埋了多久了,今日便喝了吧。”說著,將小酒壇放到了桌上,小心翼翼地解了繩子,打開了封泥巴,又將默槿手中捧著杯子拿了過來,走出門將里面的茶水都潑了出去。
小酒壇上最后一層厚布,被取了下來,陸綺的動作很慢很小心,生怕有一點點沒收拾干凈的封泥掉到里面去。
方才封泥被拍開的時候,默槿便嗅到絲絲酒香,如今最后一層封布被打開,酒壇內(nèi)綿密的酒香就像有實體一般,將整個小屋都填滿了。
“這是…”默槿不怎么飲酒,但在宮中她嘗過的好酒也數(shù)量可觀,這酒一聞便知道是在地下埋了多年的好酒。陸綺給兩人杯中都倒了八分滿,然后將默槿的那一杯放在了她面前,自己舉起茶杯碰了碰她的杯子,一仰頭,竟然全部灌進了嘴里,嗆得她直咳嗽,連眼角都紅了。
默槿只能聽到她不舒服,站起身剛想去扶她,被陸綺一壓肩膀,按回了椅子上:“咳咳咳…你想知道、咳咳,知道原因,先陪我,咳咳咳…把這壇酒喝了,咳咳…”
茶杯原本還有些暖意,如今里面換成了酒,摸著連外壁都是冰涼冰涼的。默槿雙手摸到杯子后,先是放在鼻下聞了聞,而后也一口氣灌了下去。確實是好酒,飲下后都泛著甘甜之味。
“這是什么酒?”她將杯子向陸綺的方向傾斜了幾分,讓陸綺看到自己已經(jīng)喝完后,又繼續(xù)問道,“為何今日突然要與我喝酒?”
陸綺聽到這話,臉色幾乎又白了幾分,端起酒壇分別給兩人滿上后,又是用自己的杯子碰了默槿的:“繼續(xù)喝,喝完,我就回答你。”
默槿摸著杯子有些犯難,她從未喝過如此多的酒,真不知道一會兒喝完了,還有沒有精神再聽陸綺說話。但她也感覺到了,陸綺今天這架勢,是不喝完不準備回答問題,自然也沒想著讓她走,默槿一咬牙,將杯子里的酒又一口悶了下去,這回便感受到之前陸綺那般咳嗽是為什么了,酒味確實有些辛辣,但回甘也證明這酒實屬佳品。
兩個姑娘年,一站一坐,就這么生生將一壇酒喝了個干凈。默槿能品到酒味,看不到的,卻是這壇女兒紅,在白瓷茶杯中微微泛著明黃色,透明清澈。
十幾杯下肚,陸綺看東西已經(jīng)有些重影了,她也摸到了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茶杯中還剩一口酒,她一只手臂撐著桌子,一只手搖搖晃晃地,將茶杯舉了起來,道:“默槿,今日、師兄…師兄那一跪,我便知曉,原來…他早已將你放在了心里?!闭f完,將最后一口酒飲盡。
小桌另一側(cè)的默槿被這句話震得連手上的杯子都端不穩(wěn),徑直砸到了地上,可茶杯碎裂的聲音并沒有驚醒兩個酒醉的人,陸綺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了過去,眼角還帶著淚珠,而默槿坐在椅子上,活像是被封了穴道一般,一動不動的。
“陸、陸綺,你剛剛說什么?”默槿顫抖著雙唇,還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但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靜謐。
默槿摸索著站了起來,將放在一邊兒的大氅展開,披到了陸綺身上,自己則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還不忘給她帶上了門。
經(jīng)過最初的震驚之后,默槿慢慢平靜了下來,屋外的冷風(fēng)吹過,她只走了十來步,便感覺身上的溫度全部被這夜里的寒風(fēng)帶走了,她想走快些,卻直接被絆住,整個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左手小臂一陣酸麻之后便是火辣辣地疼,默槿估摸著應(yīng)當是摔破了,她突然覺得心底里一陣悲涼之感油然而生,竟生出一絲厭世的情緒來。撐著青石板好不容易站了起來,默槿突然笑出了聲,一開始是無奈的苦笑,后來演變成狂笑,最后聲音減弱,她蹲在地上竟哭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默槿感覺自己只有心口處還有點兒熱乎氣,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里,要不是她與陸綺的住所之間的這條路,她走過許多遍,可能連自己的小屋都回不去了。
屋內(nèi)火盆燃了一半,小屋內(nèi)還算暖和,默槿直接摸索到火盆邊,在地上坐了下來,雙手向前探了一段距離,借著熱氣取著暖。
柳博銘對她的情義,她自然是明白的,早早地在內(nèi)谷的時候,她便明了了。只是她從未說破過,即便幾次情迷,也沒有絲毫逾越之舉,說白了,她并不相信這世間的情分,還能與她默槿,有什么關(guān)系。
默槿一直以為,柳博銘應(yīng)是和陸綺在一起的,而不是整日思索著如何報仇,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的自己。更不用說她如今雙目已眇,可能連報仇都困難,又有什么資格談及這人世間的情分呢?
苦笑著搖了搖頭,默槿站起身用冷水抹了一把臉后,走到床邊兒摸出枕頭下的那張字條,現(xiàn)如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即便知道了柳博銘的心思,也明白了陸綺的難處,可她依舊是只能做個惡人,就當這些事兒,她全都不知道。
深呼吸了幾口氣,默槿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右手食指細細地撫過字條,連續(xù)摸了好幾遍,默槿才將字條上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在腦中拼接出來,大約是一句話:“好生休養(yǎng),日后再來接你回宮?!甭淇钐帲羰桥匀藖砜?,即便是字兒,恐怕也認不出來是什么,可默槿只摸了兩遍,便確認了其中內(nèi)容,那是…唐墨歌親筆所寫的,他的名字。
明白了字條上所寫的內(nèi)容,默槿只覺得后背出了好些冷汗,方才的酒勁也全散了。
紙條是茶攤上那人留給自己的,默槿仔細回憶了一下,發(fā)現(xiàn)傳信的人來去太快,她根本沒什么地方能夠判斷這個人的路數(sh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唐墨歌從自己出宮開始,就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否則也不會挑選那個時候來給自己送字條。
能做出判斷的,只能是那人身上毫無殺意,也就是說唐墨歌的目的,真的是要將她“接”回宮,而不是在宮外殺人滅口,但這些人也沒有選擇在路上直接動手,這點又十分奇怪。
默槿右手食指曲起,一下下有規(guī)律地敲擊著床沿,突然明白過來其中的脈絡(luò),唐墨歌現(xiàn)在不選擇接自己回去,要么是因為宮中也沒無人能治好她的眼睛,要么是因為…宮中現(xiàn)在也不安全,而這個不安全,很大程度可能來自于柳博鋒和陸天歡。
可再往細想,默槿也沒有什么思路了,她又拿起了那張字條,最后又用雙手摸了一遍上面的印記,確認過字條上的內(nèi)容沒有什么遺漏之后,默槿直接將字條扔到了碳火盆中。
她不想在自己身邊,留下任何與唐墨歌有關(guān)的東西。思及此,默槿將手從袖口探了進去,先是摸到了方才摔到時擦傷的地方,在向后,摸到了一處皮膚凹凸不平的地方,那是唐墨歌留在她身上的,齒痕…
默槿有想過直接拿刀將那塊肉挖下來,可當真的凝水為刃握在手里的時候,她卻放棄了,她需要這個印記在自己身上,以便不斷提醒唐墨歌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簡單處理了一下消息上的傷口,默槿躺回到了床上,之前因為驚恐而散去的酒勁兒這會兒又沖到了頭頂,她迷迷糊糊地卷了卷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