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蔚藍澄透,白云悠悠,窗外一只黑白條紋的大蜘蛛正在悠閑地布局它的八卦陣勢。
一片陽光安靜地從窗戶外照了進來,灑在一張古老陳舊的原木色書桌上,慢慢移動它那千絲萬縷的腳步。
書桌上干干凈凈,一疊陳舊翻卷的書本,足足一尺高,一支鋼筆和一瓶墨水,英雄牌的。
眼前最醒目的是擺飾,一共有兩個,都是我最珍貴的寶貝:一個是窗戶第二格上有個十厘米高不到的花衣招財貓,胡須微翹,笑瞇著眼,雙手各托舉一顆透明的小圓球。一個是六寸不到的泛黃的合影。
合影左邊是個營養(yǎng)不良的瘦小孩。合影右邊是個營養(yǎng)過剩的小胖墩。兩人并排齊肩站立,短寸平頭,上藍下灰的衣著,臉上都透著天真無邪的笑容,看上去簡直像是雙胞胎兄弟。
左邊的就是我,叫王十全,自幼人稱黃豆芽;右邊的就是我的好朋友,叫王運生,人稱小石頭。我和小石頭是一個村的,同齡人,從小學(xué)到初中都是同學(xué),這可是我們小學(xué)畢業(yè)時唯一的合影。那時人們總是認為我們倆是兄弟倆。不過我們確實形影不離,用我媽的話說,兩人從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就伙穿一條褲子啦。
天底下沒有不喜歡玩的小孩。玩,是我的天性,也是小石頭的天性。沒事的時候,我和小石頭就一起下河摸蝦,上樹掏鳥,爬屋頂搗馬蜂窩,一起下棋看電視,一起在馬路上、田野里或山間奔跑歡呼。
反正我覺得童年快樂的。每當我人生痛苦的時候,我就回憶童年時光,仿佛那里有著源源不斷的快樂,甚至能夠被無形放大。
上初中以后,父親做的小吃生意賺了一點錢,于是把家搬到鎮(zhèn)上。小石頭的母親也不甘落后,沒有過幾個月也搬到鎮(zhèn)上。那時候,只要村里稍微掙了點錢的人家都希望搬到鎮(zhèn)上住,做點小本生意。
到了鎮(zhèn)上以后,我才知道周圍鄰居的孩子們有考進北大清華的,還有出國留學(xué)的,我才暗自發(fā)奮學(xué)習,將來要考個好高中,考上一個好高中才能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考上好大學(xué),將來才能過上好日子。
于是,我和小石頭結(jié)伴學(xué)習,每天他吃完飯就到我的簡陋書房里一起挑燈夜戰(zhàn),所以我們學(xué)習成績在班級里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全年級也占前十吧。
我們所在的初中每年考上縣城一中的少則八九個,多則十一二個,考上鷹中的大概有二十個。按照這樣的情況,我和小石頭都是奔著一中的方向努力。
我們把“一中”兩個字分別用毛筆寫在一張練習簿的紙上,貼在書桌前的墻上。每天都對著它大聲喊三遍,然后開始寫作業(yè),直至夜里十點。寫完作業(yè),夜里小石頭就和我睡一起,第二天早上他回家吃過早飯,我們一起去上學(xué)。
就這樣,我們痛苦并快樂地度過了寒來暑往,度過了預(yù)考和中考,終于迎來了中考后的輕松。
距離中考錄取通知書發(fā)放還有一周時間。
那天午后,夏風陣陣,門前大樹下疏影婆娑,父親已帶弟弟去鎮(zhèn)上找游泳的裝備輪胎,母親剛收拾完早點小吃店,吩咐我和小石頭在家不要亂跑,她拎著一個布包,準備出門辦點事。
我正在和小石頭在門前大樹旁的石桌上下象棋,院門是敞開的。我家的那條黑狗照例坐在院子門檻上,也放松了戒備,耷拉著耳朵,瞇著眼睛。
突然,它叫了兩聲。我抬頭一看,我那個當英語老師的表舅劉大偉騎著自行車來了,他似乎有點中年發(fā)福了,胸前的肚皮把那白色的襯衫撐得有點夸張。
他把車停在門口,滿面春風的神情,看樣子是報喜來了。我隱約預(yù)感就是我被大家俗稱表舅所在的學(xué)校鷹中錄取了,其實我寧愿填個普通高中,我也不想進那個日日羨慕的鷹中。
我有時叛逆,甚至人們常說的倔強,有時乖順,猶如人們常說的乖孩子。但是我知道我一直是骨子里叛逆,表面上聽話的孩子。
不過,我還有一個猜測是表舅母生孩子了,而且肯定是生兒子,要不然表舅劉大偉不會這么高興,他一向不茍言笑,愁眉苦臉的。
“好消息,好消息!”表舅劉大偉開心得不行,臉上帶著神一樣的光芒。表舅已經(jīng)人到中年晚婚,好不容易娶了一個小他八歲的衛(wèi)生院護士為妻。他前年就因為全年級高考成績優(yōu)異終于把副教導(dǎo)主任的“副”字去掉了。
“劉主任來啦,生了嗎?肯定是男孩!”我母親立刻被他那種溢于言表的喜悅?cè)诨?,迫不及待地猜測道。
表舅母懷孕的時候來過我們家兩次。她挺著的肚子呈橢圓形,我母親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猜測她肚子里的是女孩,但是我母親還是違心地說那里一定是男孩。
“大嫂,我說的是你家兒子十全,他考上了,考上了我們學(xué)校了?!北砭藙⒋髠シ路鸾俚搅藙倮?,似乎有點激動,完全沒有在意我身邊還有好朋友小石頭。
小石頭一聽黯然神傷,他知道自己要么落榜了,要么被普通高中錄取。他一聲不吭地飛跑了出去。我一把沒拉住他,只好跑到門外目送了他飛奔而去的背影。
母親趕緊把手里的布袋子放下,將表舅劉大偉請到客廳里喝杯茶,召喚我回屋到他身旁坐下,聽他講述鷹中的光榮歷史和發(fā)展前景。
鷹中是我們鎮(zhèn)上唯一的高中。鎮(zhèn)上高中,無一例外,都是獨一無二的。這個鎮(zhèn)上的高中,在以前是全縣最差的高中,和城里的一中不能相提并論。但是這些年來名氣越來越大了,雖然比不上城里的一中,但是緊隨其后了,入學(xué)的門檻也是越來越高了。
近十年來,自從鷹中換了一位年輕有為的校長,一改以往的校風,扭轉(zhuǎn)了乾坤,全校高考成績突然就像一匹黑馬在全市名列前茅,所以它的名氣大振。鎮(zhèn)上的孩子們考不上縣城一中,那么鷹中就是最佳選擇。甚至附近鎮(zhèn)上有些中不溜秋的孩子也想花錢買進鷹中。
鷹中,自從有了名聲開始就在著力打造生源優(yōu)勢,就這樣以前不起眼的學(xué)校現(xiàn)在招生也分三道線。一道線的學(xué)生基本是搶進來的,是學(xué)校優(yōu)質(zhì)生源;二道線、三道線的學(xué)生基本是買進來的,是學(xué)校收入來源。
說了一個多小時,一看時間不早了,表舅劉大偉急著回去。我和母親歡歡喜喜地把他送了幾百米,又送了幾百米,才回來。
臨別前,母親囑咐表舅劉大偉一定再忙也照顧好臨產(chǎn)的表舅母,兒子生了一定要給我們報喜。
他連連點頭,然后騎上自行車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