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番外

　　華曄猶記得，師父清微元君把蕭綏領(lǐng)回來時，她正是剛及笄的年紀(jì)，青色宮裝沾滿灰塵血跡，環(huán)佩凌亂，十分狼狽，只是一雙夜幕星河般的雙眸，黑沉沉地壓在那里看不出情緒。

　　清微元君也不知幫她清理，隨意將她丟給他，仿佛丟一只隨手撿的小貓。

　　華曄看她身上著實臟亂不成樣子，遂將她帶到梨花林深處的溫泉旁，示意她先沐浴梳洗。

　　兩千年的歲月太長了，許多他不甚在意的細節(jié)早已在記憶中淡去，但華曄仍記得蕭綏那時的模樣，滿天梨花片片如雪，她面對霧氣繚繞的溫泉，張開雙臂，神色淡漠中帶了些與生俱來的睥睨，自然而然地命令道:“替孤更衣?！?p>　　他當(dāng)時噎住，道:“男女有別，恐怕不妥?！?p>　　她蹙眉，明明還是個孩子，卻故作老成，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孤不會更衣?！?p>　　修道數(shù)十載，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女子，又是他師妹，不合情理又不能丟下不管，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清微元君仗著自己與掌教是親兄弟，不喜嘈雜吵鬧，是唯一一個不收內(nèi)門弟子的境主，那時偌大瀛洲境不過他和清微元君兩人，算上她，總共三個，他終日苦心修煉，與門內(nèi)女弟子不熟，一時束手無策。

　　華曄索性給她施了凈塵咒，道:“那便不洗了?！?p>　　蕭綏嫌惡地擰眉，見他站著不再動，從袖中抽出一把鑲滿寶石的匕首，對著自己修長的脖頸比劃幾下，華曄還在不明所以之際，蕭綏已干脆利落地一刀揮下，衣服被剖成兩半，她直接裸身走入水中。

　　華曄瞠目結(jié)舌，反應(yīng)過來，猛地閉眼轉(zhuǎn)身欲走。

　　她不悅道:“孤準(zhǔn)你走了?”她話音未落，華曄駭然發(fā)現(xiàn)自己如石雕一般凝在那處，竟不能動了！

　　張口欲言，亦不能發(fā)聲！

　　蕭綏冷哼一聲，慢條斯理地拘水擦洗身體，一面得意于自己的禁制之術(shù)困住了金丹修士，一面心中暗暗鄙夷，這那些修士看上去一個個光鮮亮麗，實則粗鄙，依靠術(shù)法潔身，怎么洗得干凈?

　　華曄卻想，聽聞在凡間，十五歲已經(jīng)可以嫁人了。

　　白皙的肌膚和玲瓏的曲線自腦海中一閃而逝。

　　嘩啦的水聲，聽得華曄頭暈?zāi)X脹，直接從頭頂一直紅到了脖子根，恨不得將頭埋進土里——

　　他下意識把自己瑟瑟發(fā)抖的神識地縮成一團，生怕不小心放出一縷，看到不該看的。

　　“嘩啦——”

　　之后就是輕微的水聲，那是赤腳走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與他越來越近——

　　他還沒給她拿換洗的衣服！

　　她是光著的！

　　華曄只覺得轟得一聲，連識海都要炸開了——

　　蕭綏繞到他身前，仰著臉，掐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拽下來，對著自己，沉聲質(zhì)問:“你想把孤一個人留在此處，是何居心?”見華曄閉著眼不說話，她語氣更是森然:“你欲令孤無衣可穿，看孤出丑，是也不是?”

　　隱隱幽幽的香氣鉆進他的鼻孔，那是她身上的香味。

　　華曄只恨為何修士的神識敏銳成這般——

　　華曄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說話了，只是舌頭打結(jié)，有些狼狽道:“師妹……這……于禮不和……”

　　蕭綏自小生于宮闈，看人還是精準(zhǔn)，這師兄看上去性子冷肅不好易與，實則是個好拿捏的，看這個新得來的便宜師兄臉紅欲滴血，雙眼緊閉，毫無師兄尊嚴(yán)的模樣，蕭綏忽然福至心靈，問道:“你可是害羞?”

　　手下皮膚更灼熱了兩分，算是默認(rèn)。

　　蕭綏訝然道:“奇了，孤之前沐浴之時，十八名內(nèi)侍于身前近身伺候，未見他們一人有羞色，你害羞作甚?”

　　華曄靜默，原來新來的小師妹把他當(dāng)成了太監(jiān)。

　　蕭綏安撫他道:“莫要怕，孤還需你伺候孤穿衣?！?p>　　便宜師兄華曄已經(jīng)被嚇得渾身發(fā)顫了。

　　至于那衣服怎么穿的……

　　若蕭綏不是怕華曄跑了封了他周身靈力，華曄一個術(shù)法就能幫她穿上了，可蕭綏不但封了他周身靈力，還嫌他百般推脫十分聒噪，連他聲音一同封了，于是苦逼的師兄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只好幫她手動穿衣，從褻衣到外衫，一件沒落下。

　　衣服穿上了，見華曄仍窘迫地滿臉燒紅，蕭綏眼神晦暗。

　　挺鼻薄唇，膚色白皙而不失男子的英挺，清冷肅殺如皚皚白雪，君子端方修長似劍。

　　只是不知為何鬢邊兩縷白發(fā)，和墨發(fā)一同高束于發(fā)冠上。

　　這師兄倒是生了副好樣貌，至少比那些臣子塞來那些唇紅齒白的男侍要好看得多。

　　這念頭一閃而逝，便扔在角落里生灰。她生于王侯之家，母后專權(quán)又放蕩，那些事，她并非不懂，只是沒有生那心思罷了。

　　她伸手拽了拽他鬢邊的白發(fā)，好奇問道:“你為何有兩縷白發(fā)?”

　　說起修道相關(guān)的事，華曄臉上的紅色褪去些許，一板一眼道:“因我修得是水系單靈根，聽聞若能融合絕頂水靈，便會變成滿頭白發(fā)?！?p>　　“滿頭白發(fā)?”

　　蕭綏重復(fù)一遍他的話，意味不明。

　　只是那低緩的語氣，莫名讓華曄覺得膽戰(zhàn)心驚。

　　以至于最開始那段時間，華曄都是繞著蕭綏走的。

　　繞也是繞不過的，蕭綏未修道，卻手握一門極其霸道的禁制，元嬰以下皆可受控，剝奪人六識靈力，使受控者寸步難行。

　　于是華曄平靜的打坐，練劍，悟道的枯燥生活，忽然插進另一個人來。

　　他的人生有了除了劍的第二樣?xùn)|西，他的師妹——

　　“師兄，替孤更衣——”

　　“師兄，替孤盤發(fā)——”

　　“師兄，傳膳吧，孤餓了——”

　　那時華曄的生活技能突飛猛進地往上漲，他學(xué)會了如何替女子盤發(fā)，如何將靈獸的肉做的美味可口，甚至學(xué)會了如同凡間世家子一般撫琴舞劍，供她取樂。

　　對于她的身世，他了解不多，只道和他這種出身修真世家的不大相同，說是與凡人國家的皇室宗親有些關(guān)系，青陽宮向來不入世，至于凡人國家如何能和師父結(jié)下善緣，他未曾想也不欲想。

　　后來他想，許是出身的緣故，她當(dāng)真與眾不同。

　　相較于同樣年紀(jì)活潑可人的師妹們，她總是一副淡漠模樣，眉目微動便是神色睥睨，眼神桀驁。

　　她當(dāng)然有驕傲的資本。

　　異靈根，天賦悟性俱是絕佳，又是難得勤懇，劍訣劍招幾乎一點即透。

　　對于蕭綏來說，在瀛洲境修仙和皇宮并無不同，依然是吃飯穿衣都有人伺候，十分自在。

　　直至清微真人出關(guān)——

　　聽蕭綏仍自稱為孤，又把自家大徒弟當(dāng)成了內(nèi)侍隨意使喚，清微元君勃然大怒，以為蕭綏還留戀凡間王侯子弟的生活，一道劍氣把蕭綏拍了個半死，怒氣沖沖地甩袖而去。

　　哪知他那沒骨氣的大徒弟早就被蕭綏使喚得沒了脾氣，第二日依舊巴巴地迎上去，該替她梳洗替她梳洗，該伺候她吃飯伺候便吃飯，一切照舊。

　　清微真人恨鐵不成鋼，無可奈何，也就放任自流了。

　　華曄本以為依蕭綏那性子，是一輩子不會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的。

　　直到他沖擊洞虛大圓滿，閉關(guān)三百年，出關(guān)第一件事，興沖沖地去找三百年未見的蕭綏，他在她身邊看到的那個人。

　　湛然如青蓮，眼神純澈干凈，不若凡塵中人。

　　梨花零落在地上，隔著重重疊疊的梨樹，他看見蕭綏環(huán)住那人的腰，靠在那人身上，眼中似有淚光。

　　那種復(fù)雜溫柔夾雜著痛楚的神色，不該出現(xiàn)驕傲的蕭綏身上。

　　他扶住梨樹，忽然覺得心疼得無法呼吸。

　　他的小師妹有了劍靈。

　　混元小世界，十萬萬年來，不曾有劍修能修出劍靈。

　　這本該讓人欣喜的。

　　可是，他的小師妹喜歡上了自己的劍靈。

　　向光而行，向死而生，這是劍修，也是華曄。

　　而華曄的光，便是蕭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