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陷沼泥,返濁心
已經(jīng)是深夜,外面北風直吹,看來要下大雪了。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天氣,孔七真不想出去。
可是,這封信的主人,他不得不見。
無奈嘆了口氣,孔七把信條扔進了爐子,蓋上爐蓋,又松了松爐底,披上外衣出門了。
“我不要多了,咱在京城最后偷的那個鐲子,那個就行。別跟我說你都當了,不過換成銀子更好……”果然,這家伙寒暄了沒幾句,就開始張口要錢。
“你是出啥事兒了嗎,婆娘呢?”孔七問道。
“別提那娘兒們!哼!”黑暗中孔七還是能感覺到劉沖臉色驟青,噤了聲聽劉沖說下去,“你不知道,她偷錢偷漢子,結果我卻落得被官兵趕著走,什么呀!”
孔七心想,這劉沖和他早已金盆洗手,各自找個角落隱姓埋名了,突然找自己,肯定是犯了事。為了以防萬一,他還特意拿了把鐮刀藏在棉衣里。
“你把她怎么了?”孔七問道。
劉沖頓了頓,嘟囔道:“殺了。這對狗男女殺了也不解氣,哼,我還把他們的頭腳都上了釘子,哼哼。”
倒吸一口冷氣,孔七開始想法兒催劉沖早些離開——
“……不遠縣里捕快抓人厲害著呢,你趕緊逃吧?!?p> “你就是不舍得那錢唄!女兒都不愿意跟你了留給誰呢?”劉沖被孔七一句句推脫惹得有些惱火,“我要是被抓到,你也逃不了!以為在這兒破村子呆著就是農夫了?別忘了,你手上搶了多少錢,還背個人命!要不是我?guī)湍恪?p> 劉沖情緒激動,聲音越說越大,孔七急忙捂住他的嘴:“別說了!行,我回去收拾收拾,托人給你帶過去,你趕緊走,咱倆別再見面?!?p> 聽了這話,劉沖臉上露出笑意:“嘿嘿,這才是好兄弟,行,不見面,保證不見面。你啥時候給我?”
“兩三天吧?!?p> 好不容易,終于把他打發(fā)走了,看著劉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黑夜中,孔七松了口氣,轉頭從田里走出來。
一陣窸窸窣窣聲。
孔七瞇著眼睛往前看,田邊小道不遠有倆人影晃著。
心下一沉。
后來的事孔七也記得不真切,可能是夜太深太冷了,在聽出倆人說“什么也沒聽到”時的顫顫巍巍時,他有些頭昏,又有些害怕。
每天看看地,走走鄰居,幫著解決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兒......前幾天隔壁老李還說要給他介紹個寡婦呢——孔七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安詳日子了。
所以,有些事,必須要埋在黑暗里,絕不可以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他很慶幸還保留了這做壞事的頭腦,至少現(xiàn)在沒人懷疑他,以后也不會。
而劉沖,一切因他而起,鍋也得他來背。
村堂的偏房里,官府的人都被支了出去,只剩下孔七看著對面那滿臉慌張、期待與懇求的劉沖。他們剛剛在這兒說已經(jīng)找到兇器,確定這個人就是兇手了,既然這樣,兄弟啊,我就再“幫幫忙”。
劉沖在自己耳邊小聲急切地說著什么,孔七沒太聽清,他只是側側身從門縫間望了望房外——下雪了,此時的雪,和案發(fā)那夜一樣大。
林深暗沼泥,
覆陷苦難依。
可笑淤泥掩,
濁心已不離。
兇器是在村正家的灶口里找到的,能夠讓村正時刻“看管”,別人又不會摻和的地方,也就這兒了,何況銷贓同步,沾了血跡的衣服就是在這兒燒掉的。
呂巖細看了看,雖然這鐮刀被火烤的表面熔了部分,但上面的血跡還是能隱約可見,刀口也缺了一塊,和在受害女子傷口內發(fā)現(xiàn)的刀尖基本吻合。于是他找了塊布將刀包上,起身往村堂去了。
聚精會神間,呂巖竟沒注意到雪下這么大了,遠處的村舍都被一片灰白遮蓋著。
“人都哪兒去了?”呂巖問在村堂外守候的衙役。
“呂郎,郝捕頭讓一部分人去押運隊伍那兒確認些東西,順便看看能不能拖延拖延,另一部分人跟著李娘子去接郝嫂子了?!蹦茄靡壅f道。
“郝嫂子?”呂巖自顧自問道,“行了,去屋里吧。”
“屋里還在審呢,郎君,咱真的找到兇手了嗎?”
“什么找到兇手了?”
“嗯,我方才守在偏房外面聽郝捕頭說的,進去一個告訴一個,是不是唬人呢?”
“……”
呂巖皺了皺眉,抓緊了手上的兇器,快步往偏房里去。
偏房里出奇地安靜。
呂巖萬萬沒想到,等待他的,是一死一傷,以及那完好無損的村正哆哆嗦嗦的聲音:“兇手……兇手傷了郝捕頭,畏罪自殺了……”
郝嫂子就是那丁中丞的女兒丁褚樺,話不多,卻溫柔賢惠得緊,竟親自這么遠過來。姤兒心里這樣想著,打開了傘舉到兩人中間。
“我不打緊的。你們這兩天辛苦了吧?”她問道。
“可不是,都沒怎么休息。”姤兒揮起紅腫的手腕去感受飄雪的冰涼。
“你的手受傷了?”丁褚樺問道,“我?guī)Я诵┧?,待會兒給你涂上……對了,還有披肩衣物,和一些吃的?!?p> 姤兒收回了手搭在丁褚樺的胳膊上,腳尖不自覺地踮起,開心地說道:“嗯,好!郝大哥正等著呢,咱快點兒?!?p> 村堂那兒好像忙做了一團,遠遠望見幾個人進進出出,姤兒心下一緊,把傘往丁褚樺手里一放,匆匆跑進村堂。
大堂里的桌案被抬到了中央,桌上躺著一個人,昏迷不醒,胸口的衣服被扒去,用一團棉花堵著,卻仍血流不止。呂巖和兩個衙役在桌旁扶著,只聽他大叫:“再派人去鄰村找找郎中!你,去找繃帶和水?!?p> 姤兒有些恍惚,那里躺著的,好像是郝大哥。眼神飄忽,看見一邊角落里,兩個衙役正將村正五花大綁。
發(fā)生什么了?
“發(fā)生什么了?”姤兒走到呂巖旁邊,輕碰了碰他的肩,帶著哭腔問道,“怎么會這樣,呂巖……”
呂巖握了握拳頭,突然反抓住姤兒的手臂,力氣極大直逼得姤兒后腿了兩步:“我不是說不可以嗎!現(xiàn)在好了,他的命在這兒,付得起嗎!”
“我,我沒想……”手上痛得有些麻木,姤兒心亂如麻,淚眼朦朧中慌張地看了看昏迷的郝一松,又看著呂巖。
看著他兩眼的血絲,緊皺的眉頭,怒氣、擔憂、悔恨等交織在一起的神情,沖著自己一字一頓地說道:
“沒想什么?一直惹麻煩,跟來干什么!”
說著,甩開姤兒的手臂,出了堂門,去村正家取隨身的藥。姤兒不自覺地抓住了呂巖的衣袖,卻又被甩開。
“但愿沒有你來!”
冷冷的幾個字,刺開了心里一時的慌張與麻木,一點點縮回手,木訥地站在門外。緩緩抬眸,周遭的嘈雜都被隔絕在耳外,姤兒只看見,大堂里丁褚樺那刺目的背影,和她一樣,無所依地,呆呆站著。
“不行,縣城太遠了,出這么多血根本來不及呀!”
“這可怎么辦,他家娘子這剛來……”
“唉,只能等大羅神仙來救了?!?p> “……”
是因為我吧。
但愿沒有我吧。
一團怨氣與羞愧越脹越大,逼得姤兒一步步后退。冰冷的淚涌出眼眶,姤兒一扭頭,沖進了漫天雪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