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茍與呂,不識心
得償所愿,呂巖自然感到歡心鼓舞,此時的他正駕馬在向東的路上飛奔,既擔心著居無定所的姤兒他們,又想快些回去分享這個好消息。
然而,更多閃入?yún)螏r腦中的,是這幾日那件讓他倍感煩悶的事。
放榜之后,茍杳興高采烈地向他祝賀,還說要好好宴請他一頓,卻對借錢之事只字不提,甚至在呂巖剛提及家宅失火一事,嘴上打著哈哈置之不理。
面對這樣的茍杳,一向心氣兒高的呂巖不再多言,應付完中榜之后的瑣事,便收拾行囊準備回去了。
臨走前,呂巖收到了樂柳兒的賀帖,幾番遲疑之下,還是順道兒去了趟玉娥坊。
樂柳兒明白了呂巖的來意后,二話不說便取出了十幾匹絹帛和數(shù)貫銅錢堆在呂巖面前。盡管樂柳兒一副做買賣的口吻,說著以后是要償還利息的,呂巖仍是心領了她的慷慨好意,相比之下,呂巖想到那個從小玩到大的好友,心下更為郁悶。
馱著錢物的馬兒沒辦法飛馳,呂巖緊趕慢趕,終于在城門關閉前進了縣城。
一路策馬往呂宅去,呂巖并未察覺到路上行人偶爾投過來的驚懼的目光。直到臨近宅園的大街,呂巖起身下馬,才感受到一股怪異的氣氛。
首先是街邊收攤的謝老丈,看見呂巖時臉色變得灰青,指著他咿咿呀呀地說不出話來,接著是后排街坊里提著桶要往街邊溝中倒水的小郎君,眨巴著眼伸脖看了看這位過路人,顧不得手上的水桶,飛奔著往家里跑去,嘴上還喊著什么“呂、呂郎君回來了”,弄得街上撒了一地的水。
呂巖不由奇怪得心道:“我就算回來了,也不至于如此大驚小怪罷。難道京城的消息傳得這樣快?可看他們的反應.......”心中漸漸忐忑,呂巖勒緊馬繩,加快了步子往宅門去。
轉過街角,呂巖便望見了那黑跡斑斑的宅子,只是氣氛比想象中的似乎更加凄涼,走進一看,焦黑的大門上,竟掛著兩只大白燈籠,門前還零零落落地飄著些紙錢。
院內(nèi),傳來晴雪嚶嚶的哭聲。
聽著這悲不自勝的嗚嗚咽咽,呂巖如墜冰窖,無數(shù)個情形閃過呂巖的腦海,都是難以承受之痛,他腳下有些踉蹌地繞過影壁向前院走去。
一步一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心亂如麻的呂巖兩腳踏進了前院,只見被燒焦的殘垣斷壁圍繞的院中,豎放著一口綁著白布的木棺。
棺旁跪著粗熟麻布的三人,正背對著自己埋首哀慟,只有在院廊徘徊的朝兒,似乎早已聞到了呂巖的氣息,先迎了上來。
聽見腳步聲和朝兒喉嚨的嗚嗚聲,于叔以為又來了悼念之客,蹣跚著站起,遞過紙錢來。
四目相對,于叔“呀”地一聲驚呼,怔忪在原地。晴雪聽見父親的喊聲轉過頭來,頓時止住了哽咽,涕泗橫流的臉上帶著一半的驚疑和一半狂喜,嘴唇顫顫道:“阿......阿郎?”
呂巖看到毫發(fā)無傷的三人,亂跳的心暫時安定下來。原本靜如泥塑垂頭待在一旁的姤兒聽到了晴雪的這一聲,緩慢轉過臉來,雙目紅腫著,木然無光。
“姤兒,發(fā)生什么事了?”呂巖奔到姤兒面前,看著那蒼白的臉頰上兩行未干的淚痕,拉起她冰涼的雙手問道。
手上傳來熟悉的溫熱,失魂落魄的姤兒眼睫顫動了下,面容微動,一只手撫上呂巖的側臉,聲音弱弱道:“你......”
“這是怎么回事?”呂巖緊握住姤兒的手放在胸口,向于叔問道。
此時的于叔已反應了過來,他見呂巖安然無恙,心內(nèi)慰藉,便平穩(wěn)說道:“娘子寫完信后不久,茍郎就差人送了些錢物過來,誰知第二日,有人抬進了這口棺材,說是受茍郎之托,還交給了娘子一封信,信上說......”
“信上說了什么?”
“說郎君在京患了奇癥而亡,信中言辭悲慟,又是茍郎親筆,我們便信以為真......”
呂巖看著憔悴不堪的姤兒,信中涌起一股怒火,問道:“你們就不拆棺驗一下的么?”
于叔回想著嘆氣道:“棺材已經(jīng)被封,茍郎在信中又說是奇癥,怕會傳染囑咐我們不能打開,所以......”
“他是在做甚么!”呂巖半氣半疑,起身拔劍,“哐當”一聲劈開了那木棺,嚇得朝兒竄進了斜搭在地的柱梁中。
木板斷裂,里面露出一個用大紅布條裝飾的壇子,呂巖上前拔開壇子的紅封口,里面塞著一封信,而信下面,竟是滿滿的銅錢和銀兩。
“這......”于叔驚嘆道。
此時姤兒終于恢復了氣力與神志,也從地上站起身來,走到斷成兩半兒的木棺旁,看著呂巖拆開了那封信紙。
紙上只有短短的四行字——
“茍杳不是負心郎,
路送多銀家蓋房。
你讓我妻守空房,
我讓你妻哭斷腸?!?p> 原來是這樣!茍杳的避而不見,竟是花費心力為了報那三日之“仇”?呂巖此時不知是該惱怒還是該苦笑。
一旁的于叔和晴雪卻面面相覷,對信上所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姤兒也不知內(nèi)情,不過她也沒心思去想,只是含情脈脈地望著數(shù)月未見的呂巖,感受著久別重逢、又失而復得的喜悅。
呂巖握著信紙又好氣又好笑,突然感到脖上一緊,姤兒踮起了腳,雙臂環(huán)在自己頸上,迎面深情一吻。
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擾得不知所措,呂巖怔愣之下輕摟住姤兒的腰身,受了這一份親昵。
誰知姤兒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還有旁人在場,緊緊環(huán)住呂巖不放,愈來愈濃的情意從姤兒的柔唇間傳來,一點點撩動著呂巖的心潮。
晴雪早已羞紅了臉拉著于叔要走,可這滿目廢墟,一時又無處避開。正尷尬間,見呂巖兩手捧住姤兒的肩,將她推了開,晴雪和于叔才稍感解脫。
但他們還是錯估了自家的這位郎君。他眼角抹上幾分寵溺,直直地望著面前的姤兒,突然彎下了身,悶哼一聲橫抱起了姤兒,大步跨過門廊,往西院走去。
“朝兒,回來!”晴雪叫住了歡天喜地想跟著二人而去的朝兒,回頭看了看于叔,還有那在余暉中靜靜臥著的破木紅壇,深深松了一口氣。
于是這夜,托茍杳的“好意”,讓這夫婦二人經(jīng)歷了一次跌宕起伏,又綢繆難忘的“小別勝新歡”。
第二日清晨的鎖秋堂中,姤兒正對著銅鏡梳妝,呂巖則推開了窗扇,對著滿園秋色愜意地吸了一口氣。
縱使院墻那邊一片焦土,西院卻依舊景色如故,尤其是在這名副其實的鎖秋堂中向外看去,入目是金黃秋菊、紫紅的風鈴草,微風拂過,帶來一陣陣濃郁的桂花香,沁人心脾。
腰間被背后一雙纖柔的臂環(huán)住,呂巖聽到姤兒有些委屈地說道:“我昨日真的傷心極了。”
呂巖輕拍著姤兒的手,說道:“都怪茍杳那小子,下次見到他看我不給他兩個過肩摔。”
姤兒噗嗤一笑,道:“對了,茍杳那紙條里寫的是什么意思啊?”
“這......”呂巖知道瞞她不過,便將姤兒拉到身旁,給她講起茍杳和林錦成親時,他和茍杳的三日洞房之約。
“什么,你竟裝做新郎瞞了錦兒姐三日!”姤兒張著嘴半天合不攏,“怪不得我那時看他們神色有些不對呢。要是我渾然不知地守了三日空房,一定很酸心......這樣看來,茍杳報復你一下也是無可厚非。哼,都是你,害得我受這般苦楚?!?p> 看著姤兒氣呼呼地扭過頭去,呂巖摟著她柔聲哄道:“是,是。都是我不好,以后絕對不會再讓你擔心.......”
姤兒半天沒說話,呂巖以為她還倔著氣,笑著歪頭看她,卻見姤兒側目黯然,又聽她說道:“呂巖,是我不好,沒好好看住家?!?p> “哪里是你的錯,你們安好我就很開心了?!眳螏r說道。
姤兒轉過身,惆悵地說道:“呂巖,你知道嗎,你沒回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懵的,一直想著為什么是這個樣子,為什么禍事接二連三的來,可這一切,好像也沒什么說不過去,不是么?天道,只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原來是這樣不留情面的......答應我,呂巖,從今以后,無論福禍憂歡,都要帶著我。”
“姤兒......”呂巖有些心疼,又對著姤兒微微一笑,說道,“我答應你,以后走哪兒都要拉上你,再不放你一個人留著?!?p> “嗯!”姤兒笑著點點頭,又回味了一遍這次的大悲大喜,歪頭道,“不過說起來,茍杳和你啊,都是互相不識好人心呢!”
“哦?嗯……是罷。”呂巖仰了仰脖子似笑非笑地說道。
延錦閣的晴雪看見對面開了門,便大聲喊道:“阿郎,娘子!早膳做好了!”
來到延錦閣,呂巖和姤兒圍著小桌坐下。于叔從角落費力提著一大袋重物過來,將包裹的布打了開,說道:“郎君,這是茍郎送來的棺......缸中的錢物。”
呂巖看著堆成了小山的銅銀和佩飾,頗感意外,哼笑道:“他這是把全身家當都送來了罷?”
“茍郎確實有心了。我昨晚算了一下,重建新宅用不了這么多,剩下的咱們是不是趕快還回去?”于叔遞給了呂巖一些賬單,上面算著各類開銷,十分詳細。
“就按于叔說的辦罷。”呂巖笑道,“不過這宅子的費用可以再節(jié)約點兒,咱們或許在這里住不太久了。”
“阿郎的意思是?”晴雪奇怪地問道,看著呂巖漸漸露出的得意神色,頓時豁然,“難道是——阿郎中了!”
三人一齊盯著呂巖,見他抿著嘴故作神氣地點了兩下頭,登時心花怒放,高閣之中,一下子吵鬧了起來。
正如呂巖所說,新宅建起后過了半年,呂巖被授予了縣丞之職,朝廷命他即日啟程。
收拾好行囊,一行四人便踏上了新的旅途。前路,又是一片未知而誘人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