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乜歆拉著古逐月的手腕抬腳就要往尉遲醒的住處走:“我?guī)闳??!?p> 一個人影從墻頭跳下,擋在了兩個人的面前,古逐月下意識把阿乜歆帶到自己的身后,抬頭冷眼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風亦塵筆直地站著,自己面前這個瘦小的少年目光中藏著一絲兇狠和疑惑,很像是幼狼在危險時刻爆發(fā)出來的殺意。但幼狼始終是幼狼,沒有了尖牙利爪,目光越是兇狠就顯得越是可笑。
“是你?!卑⒇快谄鹉_,越過古逐月的肩頭看到了這個熟悉的人,“你是那個大叔的侍衛(wèi),我認得你?!?p> 古逐月慌忙松開手:“你們認識?”
阿乜歆從他背后鉆到前面來:“認識認識,今天我去給你拿吃的,就是被他抓住的?!?p> ……
古逐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就是她朋友?”風亦塵問他,“叫什么名字?”
古逐月眼看著阿也歆就要回答,連忙搶在了她的前面:“阿展?!?p> 阿乜歆疑惑地看著古逐月,她瞧著古逐月臉上的神情,覺得自己好像是懂了什么,既然古逐月不愿意別人知道他的名字,幫他騙騙人也沒事。
“輔國讓我問你,可愿脫了奴籍,進軍營?”風亦塵例行公事地問他,“飛羽軍,聽說過嗎?”
“我不去?!惫胖鹪码S口一答,繞過風亦塵走開了,“我渴求出路,但不是這樣的出路。”
阿乜歆不知道他在說什么,跟風亦塵揮了揮手表示告別之后就追著古逐月跑過去:“你知道他住哪里嗎你就亂走?喂!我跟你說話呢!”
風亦塵偏過頭,看著寧還卿從一邊的廊下走了出來,他看著少女蹦跳著離開的背影:“也算是個聰明人。”
“你不懂?”寧還卿看著風亦塵沒什么表情的臉,“他知道是沾了欽達天的光才有機會,但是他什么也不會,進了軍營也不會好受到哪里去。里面不是從小習武的就是家世顯赫的,他明白自己什么地位,也明白什么合適什么不合適。”
有人面對突如其來的大好機會,常常不考慮自己能不勝任就一股腦撲上去,但事情往往不會往好的方向發(fā)展。沒有實力,進了自己一直渴求的地方又能怎么樣,學不到東西還要遭受一分不減的白眼。
“不試試怎么知道?”風亦塵說,“摸爬滾打總能學會些東西,比當奴隸強得多?!?p> 寧還卿勾起嘴角一笑,輕輕點了一下風亦塵的鼻尖:“匹夫之勇,我喜歡。”
雖然知道四下無人,但風亦塵還是下意識地環(huán)顧了周圍一圈。紅暈從他的脖子爬到臉頰,若不是面具遮擋,看上去倒還真的有些許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他不愿意就算了,”寧還卿負手往回走,“你想辦法把他安排進那件事里去,沒機會賣欽達天這個人情也就罷了。我倒欣賞他的脾性,給他個拿命搏出路的機會?!?p> 風亦塵眉頭緊皺,他真的不太知道寧還卿是不是故意刁難這個叫阿展的小奴隸。
環(huán)佩撞擊的叮當聲從廊下傳來,風亦塵的耳朵動了動,他猜出了來人的身份,退回墻邊翻了出去。
寧還卿停在拐角處,等小跑過來的人露出一片衣角的時候,對著那個方向長拜下去:“公主。”
氣得眉毛幾乎倒豎起來的李靈秀停下了腳步,看著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寧還卿:“輔國怎么在這里?!?p> “聽聞公主有煩心事,臣下替太子來寬慰半分。”寧還卿垂下手,直起身來看著她。
“你?”李靈秀帶著疑惑擰眉抬眼,“你可是帶了給本宮和尉遲醒的賜婚旨?”
寧還卿誠懇地回答:“不曾?!?p> 李靈秀提起裙擺就要往尉遲醒的起居室走:“那你寬慰本宮什么,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跟我父帝一樣,只會拿國政兵事來壓本宮?!?p> “公主?!睂庍€卿叫住她,“臣下帶不來賜婚旨,但有人可以?!?p> 李靈秀停下了腳步,遲疑地轉過身:“什么意思?你真是來幫本宮的?”
“算不得全是為了公主,”寧還卿說,“現(xiàn)在局勢微妙,任誰當說客都不如天意?!?p> “讓本宮去求鏡尊位?”李靈秀就差翻白眼了,“鏡尊位這些年影子都沒看見一個,讓本宮去求她,你怎么不出個主意讓本宮去找海外客?”
“公主,欽達天?!睂庍€卿提醒道,“欽達天也是天意的通曉者?!?p> 李靈秀嘆了口氣:“本宮何嘗不知,昨夜本宮帶她回住處,明里暗里不知道為自己說了多少話,她全然一副沒聽懂的模樣。本宮還真不知她到底是不是裝傻?!?p> “欽達天靈智未開,”寧還卿說,“云中劍未現(xiàn)世,欽達天不過就是孩童的心性而已?!?p> 靖和使者西行至念渡一,除了帶回來一個古老宗派的教義,還帶回來一個被塵封已久的傳聞:巫神陵里藏著云中劍。
歷朝引發(fā)四方動亂生靈枉死的亂世霸主,都被天降的使者殺死,還沒贖清罪孽就永遠閉上了雙眼。
天降的使者,就是云中劍的主人。每一任欽達天都會用云中劍,斬下竊國者的頭顱,他們只庇護真正的天選者。
不知后來如何被添油加醋,傳言從得到欽達天就能成為天下霸主,變成了娶了欽達天就能當皇帝。令人發(fā)笑并且荒誕異常,凡人如何敢觸碰神明?
神明從云端而來,執(zhí)掌八荒四土,三山五海,她手里握著罪與罰的劍,揮向貪婪無盡的螻蟻。
“等她找到云中劍,”李靈秀說,“又不知道幾百年過去了?!?p> 李靈秀擺了擺手:“算了,這樣比起來,等父帝有朝一日想明白比較實在?!?p> “云中劍現(xiàn)世不遠了?!睂庍€卿說,“公主有辦法幫臣下,臣下就有辦法讓云中劍回到它主人的手里。”
李靈秀心動了一瞬,但她突然想起來娶了欽達天才能一統(tǒng)四海成為天下主人的傳聞。她轉過身,一步一頓地往尉遲醒的起居室走:“你容本宮想想?!?p> .
阿乜歆鬼鬼祟祟地推開門,踮著腳往里走。尉遲醒坐在茶案前,背對著門口,她走過去,蒙住了尉遲醒的雙眼。
“猜猜我是誰?”
尉遲醒放下書卷,怎么說呢,他很想笑,但他還是繃著臉回答:“是公主嗎?”
雖然知道他看不見,但是阿乜歆還是邊搖頭邊說:“錯了錯了,再猜?!?p> “是大掌事嗎?”
“再猜。”
“是四庫管領嗎?”
“不是不是,你太笨了!是我,阿乜歆?!?p> 阿乜歆松開尉遲醒的眼睛,歪著頭把自己的臉塞進他的視野里:“你真笨?!?p> 尉遲醒看見古逐月站在自己對面,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十分手足無措。
“坐吧,不用客氣?!蔽具t醒微笑著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座位,“我學不來那么多規(guī)矩。”
阿乜歆跨過木板凳,坐在了尉遲醒的對面,她抓過古逐月的袖子,把他也拽著坐下來。
“你說了,我來找你,你就帶我去上清宮看宗卷?!惫胖鹪轮惫垂吹乜粗具t醒。
尉遲醒差點被他的呆愣挑得笑出來,自己是讓他來,不過尉遲醒想說的是離開南行宮那天,不是現(xiàn)在。
“我尚且困在這里,”尉遲醒溫和地看著他,“你要我怎么帶你去皇城?我是指秋圍結束的時候來找我,不是今天?!?p> 古逐月有點窘迫,他撓了下眉心:“那我先回去了,等你們要回皇城的時候再來找你。”
“等等,”尉遲醒叫住他,“我有位至交,是御殿金吾衛(wèi)副將,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他那里。既然你今天來找我,話沒說清楚過錯在我,承諾我也還是要兌現(xiàn)的”
“你去金吾衛(wèi)暫且安身,回宮時就可以跟隨軍隊一同到皇城了?!?p> 古逐月覺得今天可能是撞了大運,前腳拒絕了飛羽軍,后腳就來了金吾衛(wèi)。以往他構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期滿脫了奴籍會做什么。想著想著他就不想了,六十歲以后,再有什么壯志都成了空談,更何況他這樣從來就沒有變數(shù)的人生。
“你不必為難,”尉遲醒看出了他的猶豫,“你不會拳腳功夫,不安排你去軍營。隨行的伙夫營也是有軍籍的,你先去伙夫營呆呆,等回了皇城,我想辦法找你?!?p> “伙夫營是做飯的嗎?”阿乜歆眨著眼問他。
尉遲醒點了點頭,他剛想說這只是權宜之計,阿乜歆就很是高興地拽著古逐月的袖子:“可以去!你這么瘦,隨隨便便偷吃些,肯定能長胖!”
古逐月:……
尉遲醒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這個欽達天的思維還真是不太一樣。
“什么時候去?”古逐月問他。
“現(xiàn)在就去?!蔽具t醒看著他,臉上表情平靜,但一雙眼睛里盛滿了溫和的光,“我讓你去金吾衛(wèi)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回皇城那天你未必有機會到我這里來,不然我也不會只給你找到我這么個簡簡單單的條件了?!?p> “為什么幫我?”古逐月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尉遲醒拿過一張信紙,提筆蘸了蘸墨,雋秀但筆力遒勁的漢字在他揮動筆桿之后整齊地排列在了淺黃的紙張上。
古逐月在一旁看著他認真書寫的樣子,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在默默學習著他的姿態(tài)。他低眉寫字的姿態(tài),他握筆的姿態(tài),他揮動手腕的姿態(tài)。
他只是寫了幾行字,古逐月卻看愣了。
尉遲醒把寫好的紙張對折了幾下,從袖口里摸出半塊蒼山玉一并交給了古逐月:“你去辰霄二門找找,只說要見陸少將軍,把東西都給他,他自然會幫你安排好。”
他說完了之后,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回答古逐月的問題:“你覺得我是在幫你?其實不然,你心中的疑問是我?guī)Ыo你的,我得自己解決我為別人造成的麻煩?!?p> “什么麻煩?”阿乜歆疑惑地看著他,“你的住處一個人也沒有,也是怕別人麻煩嗎?”
阿乜歆這么一說,古逐月才反應了過來。尉遲醒的住處其實是沒幾個下人的,一路偷偷摸摸跑過來,除了阿乜歆和那個戴著面具的怪人,好像一個人也沒碰到。
“這個不是因為麻煩,”尉遲醒搖頭,“處境艱難,別無選擇而已?!?p> “我知道!”阿乜歆覺得自己聽明白了,“我知道,以前也有人上念渡一求過怙倫珂,他說他也是處境艱難,別無選擇?!?p> “不過他是因為有家不能回,你是因為什么?”
尉遲醒的眼底一動:“看來我與你口中那位前輩,應該確實很是相似,我也是有家卻不可歸的人。”
這個古逐月知道,尉遲醒是胡勒的幼子。十六年前泊川大旱后,草原幾乎化成荒漠,是靖和借了水糧給他們,草原上精悍勇猛的文明才沒隨著水分被毒辣的日頭給蒸發(fā)掉。
但作為代價,胡勒成了靖和的附屬國,連年上供面圣,甚至把啟陽夫人和尉遲醒送來了皇城,昭示胡勒永遠記得靖和的恩情。
“有家為什么不能回?”阿乜歆實在是不懂,“你們真奇怪?!?p> 古逐月在桌底下悄悄拉了拉阿乜歆的袖口,想阻止她接著說下去。
阿乜歆掙開了他:“你不是有家不能回,只要想回,總有辦法回去。那個老大叔努力了十六年,跟我一起下了雪山,說不定他就是要回家了?!?p> “哎呀你拉我做什么?”阿乜歆轉頭瞪著古逐月,“尉遲醒天天都不開心,再這么下去他要愁成老頭子了?!?p> 尉遲醒看著阿乜歆跟古逐月大眼瞪小眼,一個張牙舞爪一個理屈詞窮,要不是端著結兩國邦交之好的身份,他都想拍著桌子大笑了。
“無妨,”尉遲醒看著古逐月,“她是孩子心性想到什么說什么。你于我也不必拘束,我雖出身不低,但過得并不比奴隸好上許多,你我是同一類人,不用分彼此。”
這段文縐縐的話古逐月此時并沒有完全聽懂,但他聽明白了一句不用分彼此。
之后與他一同并肩行于天地的漫長歲月里,他也常常想起這句話來,回憶著這個阿乜歆口中不太開心的異鄉(xiāng)人,是如何一路走來變成了這樣氣概無雙的不二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