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遠是被印聲的特斯拉送到大門緊閉的精神病院的,在南都市的東郊。
他沒用瞬間移動,以前都是直接去收費窗口交錢,從不去病房,已經記不清父親病房的樣子,只知道是個單人間,而且這幾年換了病房也說不定。
吳遠沒讓印聲陪自己進去,他不想把父親介紹給任何人。
“你好,”吳遠敲開傳達室的窗口,“我來交住院費?!?p> 他瞥見傳達室發(fā)霉的墻上,掛了一幅八開大的幾何抽象畫,用色激烈,筆觸大膽,不像是屬于這件傳達室的東西。
“病人姓名?”傳達室大爺頭也不抬地點著手機,聽聲音像是在玩某種鬧騰的麻將游戲,抽不出空去看一眼來人。
“吳極。”
吳遠知道這是個霸氣的名字,可安在人渣老爸的身上,卻是那么諷刺。
大爺受驚似的突然抬頭看向吳遠,問道:“你是他什么人?”
“兒子?!?p> 吳遠不愿承認,看這大爺?shù)姆磻瑒e是老爸在里面闖了什么禍吧。
“他還有個兒子?”大爺又問,他手機里的麻將游戲發(fā)出了倒計時的聲音。
“是我?!?p> 大爺?shù)皖^隨意點了一下手機屏,發(fā)出一張牌,接著瞇起眼睛看吳遠:“你真的是他兒子?”
“何院長叫我來的?!眳沁h報出了院長的姓名,“何馬院長。”
“嗯,不錯,他是說過今天有人要來給吳極交費。”
“那就請幫我開門吧。”
“走小門?!?p> 接著,精神病緊閉的黑色大鐵門上彈開一扇一人寬的小門。
大爺指指手,讓吳遠從這扇小門進入。
進去后相隔五米又是面一模一樣的大鐵門,等身后的小門自動關閉后,面前的小門才彈開,生銹的門軸尖銳刺耳地叫著。
這是一家公立醫(yī)院,建筑和設施只能滿足最基本的需求。
精神病院有主樓和一幢小小的副樓,主樓里住著普通病人。
而副樓里,有人正在唱《康定情歌》,一遍又一遍。
副樓很小,算不上是樓,而更像是個倉庫。
吳遠不記得有這個副樓,可能上次來的時候,老爸還是住在主樓的。
何院長打電話讓他來補繳住院費,今年年初的時候只交了半年,現(xiàn)在已經欠了一個季度的錢。
錢在吳遠這兒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是交個住院費至于要院長親自給自己打電話么?
“請問可以一次性付十年的錢嗎?”吳遠在收費窗口問道。
里面的大媽顯然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于是他又重復了一遍。
“你有錢啊?”大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有錢也不能這么花!”
“為什么?”吳遠終于可以有底氣地問人家,有錢為什么不能任性。
“人要是過幾年就死了吶?”大媽撇撇嘴反問,“還得退錢,多麻煩!”
“不用退,多的都留給醫(yī)院?!眳沁h認真地說。
“這個又不是我管的,你要捐款就去找院務處?!贝髬寭]一揮手,“你還交不交錢?不交別擋到后面人!”
吳遠轉身看看,后面壓根就沒人。
“最多可以交多久?”
“一年一年的交?!?p> “好吧?!本癫≡翰恢С种Ц秾殻瑓沁h從小窗口遞進銀行卡說道:“先交一年的。”
“病例本給我?!?p> “我沒有病例本,何院長說直接報名字就行?!?p> “那病人姓名?”
“吳極?!?p> “???”
“吳極!口天吳,極限的極?!眳沁h以為大媽沒聽清。
“你跟他什么關系???”大媽有些驚訝地問道。
什么情況?怎么收費處的大媽也這么問?
“他是我爸。”這是吳遠最痛恨的四個字。
吳遠在收費處的墻上,又一次看到了幾何抽象畫,似乎跟傳達室的是一個系列,不過這邊的畫,是正方形的三聯(lián)畫。
他把票據(jù)交到住院部,里面登記的人見到了病人姓名,同樣猛地抬頭看了一眼吳遠,不過沒說什么。
這一個個的,都怎么了,吳極干了什么壞事兒嗎?他的兒子就這么讓你們好奇么?
精神病院的走廊里,高高低低掛了很多畫幅不一的抽象畫。
畫中線條看似雜亂,卻充滿動感和力量,對比鮮明的色彩極具沖擊力,筆觸變化多端。
這些畫掛在一起,竟拼合出一份完美的和諧感。
辦好續(xù)費的吳遠正往大鐵門走去,這樣便又可以一年不再踏進這里。
他對這家病院里人們那些統(tǒng)一的反應非常疑惑,想起電話里何院長說的,交完費可以去他那兒“坐坐”,這個“坐坐”有什么意思么?
轉眼,吳遠就坐在了何院長對面。
而院長的背后,是一副二開的油畫,畫的是山水,手法卻依然是幾何抽象,還有潑墨的運用。
吳遠這時已經大致猜出這些畫的作者了。
“你爸爸現(xiàn)在獨自住在那里,和他的畫在一起?!痹洪L看著窗外,目光所及的副樓,仍在傳出高亢的歌聲。
“醫(yī)院也太縱容他了,難道只因為他曾是個畫家,就專門為他建了個畫室么?”
吳遠不知道他還會再次拿起筆,他沒見過老爸畫畫,即使他現(xiàn)在裝了四個心臟支架,卻還是這么能折騰。
“事情是這樣的。”何院長開始解釋。
精神病院有活動室,也有畫架跟水彩顏料,盡管只有12色。
吳極半年前無意發(fā)現(xiàn)了這些畫材,把干成石頭的水彩顏料一支支地化開,畫光了唯一的一袋水彩紙,便開始畫在衣服上、墻上、桌子上。
醫(yī)院為了讓他不再亂涂亂畫,便很快補齊了畫材,顏料也變成了48色。
在一次全國性的精神病研究交流會上,何院長帶去了吳極的水彩作品,他不懂畫,只覺得顏色挺好看的,看著很像大師的抽象畫。
這些畫在不經意間被推廣了出去,進入了慈善拍賣會,被一些有識藏家一眼相中。
他們覺得雖然只是水彩作品,但作者的專業(yè)程度絕不亞于職業(yè)畫家。
后來竟然有人找上門來,要贊助這些畫的作者,免費提供了大批的油畫耗材,請吳極創(chuàng)作更多的作品。
吳極不管這些,沒有畫畫的時候都是病殃殃地窩在活動室的沙發(fā)里。
可一旦站到畫架前,他就變得興奮多動,手速飛快,產量極高。
作為精神病研究學者,何院長很清楚,患有嚴重精神疾病的創(chuàng)作者,更能創(chuàng)造出驚世之作,人們甚至一度認為抑郁和自殺才是藝術家或文豪的常態(tài)。
這其中不乏先例,雨果、愛倫坡、拜倫、海明威、狄更斯、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舒曼、波洛克、高更……當然,少不了梵高。
醫(yī)院之所以這么慣著吳極,除了他的油畫給醫(yī)院帶來了業(yè)內極高的聲譽、作為成功案例的典范之外,醫(yī)院也偷偷地想把吳極培養(yǎng)成下一個梵高,借著他的作品搭一段藝術史的順風車。
這些何院長自然是不會跟吳遠說的。
他只說是醫(yī)院尊重每一個向往藝術的靈魂,并且愿意為有潛力的藝術家提供最好的環(huán)境。
吳極的畫被更多藏家買走,獲得的收入,也像精神病院承諾的那樣,全部用于畫室的搭建和吳極個人的治療費用。
而那個像倉庫一樣的副樓,就是專門的畫室。
再后來畫室建好了,錢也花光了,吳極的住院費還是欠著,他干脆把病床搬進畫室。
而原先買他畫的人,說他的畫風變了,不能迎合市場需求,在畫廊里賣不出去。
醫(yī)院左右為難,只好讓他兒子來補繳欠費。
在跟何院長道別后,吳遠掙扎半天,終于還是忍不住站在了副樓門口,他有些事想問。
激昂的歌聲被吳遠的敲門打斷。
門開了,一個長發(fā)長須的“白毛鬼”,臉上掛著重重的黑眼圈,臟兮兮的油畫圍裙下似乎全身赤裸,正光著腳,瘋瘋癲癲地甩著油畫刀。
看到門外的訪客,他的眼神從積極亢奮一下落為消極黯淡。
吳遠右邊的斷眉隱隱作痛,嘆了一口氣喊道:“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