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氣依然未從寒冬的涼意中緩過勁來。
暮色里,地處大梁國偏僻位置的平安鎮(zhèn)上,稀稀疏疏有著人丁往來。
如此時節(jié),也就午時左右氣溫偏暖,早晚均是寒意侵體,幾乎沒有多少人愿意在一早一晚出門溜達(dá)。
當(dāng)然,一些個酒鬼和喜好八卦者要除開在外。
猶如此時,平安鎮(zhèn)街道上,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影中,絕大部分都是搖搖晃晃著身子,嘴里嘀咕著難以辨清內(nèi)容的酒后胡話,慢吞吞地朝各自家中走去。
在這些身影之中,夾雜著一個身材瘦小高挑的少年。
與周圍那些錦帽貂裘之人格格不入的是,這個少年即便在寒意很盛的初春時節(jié),身上的物件也顯得十分稀缺。
一件與體形極不匹配的寬大衣袍。
一雙露出五根凍得通紅的腳趾頭的草鞋。
僅此而已。
寬大衣袍顯然是大人的衣服,此時穿在一個少年身上,自然顯得十分滑稽。且少年體形太過清瘦,衣袍實(shí)在難以抵御陣陣寒風(fēng)入內(nèi)。
別人的衣袍在保暖之余尚可裝點(diǎn)主人的容貌,使之達(dá)到‘人靠衣裝馬靠鞍’的效果,可少年的這件袍子,僅是起到遮丑的效用罷了。
少年背上背著一個他自己動手編織的背簍,背簍上面用不知名的寬大樹葉蓋著,似乎想要掩飾下面的東西。不過從那些寬大樹葉的位置可以看出,背簍里的東西份量并不太多,大概占了不到背簍空間的三分之一。
“喲,這不是趙家小克星么?摘這么點(diǎn)草藥就想救你娘的命?我看你還是別癡心妄想了?!?p> 一個身上泛著濃郁酒氣的錦衣中年漢子余光瞥見了趙百川,不由大聲嘲笑起來。
“都說了你是你們趙家的克星,你不死,做什么都沒用的,先是克死你爹,如今又是你那貌冠平安鎮(zhèn)的娘得了不治之癥,早知如此,當(dāng)年她若是從了我,也不至于落得個讓你這個天煞孤星給克死的命途。”
趙百川只顧埋頭趕路,對于中年漢子的嘲弄并不理會。
像這樣的辱沒言語,只要他趙百川從平安鎮(zhèn)的街道上經(jīng)過,不聽到一百句也能有九十九句。
一開始他還怒目而視,甚至與人對罵,久而久之,他就逐漸沉默了下來。
罵人如果有用,那還長手腳做什么呢?
可恨的是他趙百川如今力量不夠大,否則他定要將這些滿嘴噴糞的家伙一個個將嘴巴撕裂到后腦勺去!
氣憤之余,趙百川心中也不無苦悶。
趙家在這個小小的平安鎮(zhèn)上,本來是一個錢糧有余的大家,府宅十?dāng)?shù)間,良田百頃,家中丫鬟下人數(shù)十人。
然而自從趙百川來到這個世間,似乎趙家的鴻運(yùn)就用光了一般。
他母親劉蕓身患奇癥,即便趙家萬貫之財(cái),最終也被消耗一空,父親因?yàn)槟赣H之事,心中郁郁,又因無力再為妻子購置良藥延緩病癥,最終心力交瘁,于半年前含恨離世。
鎮(zhèn)上之人在趙家沒落之后,便紛紛給趙百川這個趙家獨(dú)子起了個‘克星’的綽號,以前只是私底下叫著,到后來趙家的錦衣豪宅變成一家三口茅草屋之后,這個叫法便被拿到了臺面上,因?yàn)檎l也無需再有什么顧忌。
趙百川心中雖然對鄰里鄉(xiāng)親的叫法十分反感,但同時他心中亦有自責(zé)。
或許,他們家的變故就是他帶來的。
如果沒有他,或許父親和母親依然相親相愛。
父親依然可以在朝陽晚霞里看他獨(dú)獨(dú)鐘愛的志怪小說,遇到精彩至極的片段時,便與母親一同分享。
母親則翻弄她收集的百家學(xué)說,在父親分享之際,便抬頭溫柔地笑看著他。
一切都一去不復(fù)返了。
七拐八拐,一幢幢青白瓦房逐漸消失,繼而出現(xiàn)一片稀稀拉拉的茅草屋。
這里是窮苦人的聚集區(qū)。
“百川哥哥,你才回來啊?”
一個扎著羊角辮,穿著一身補(bǔ)丁衣衫的小姑娘見熟悉的身影從門前經(jīng)過,立刻開口打著招呼。
趙百川正待回話,一個男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狗蛋兒,都說了別跟這個克星說話,要是他的晦氣傳染到我們家,看爹娘不把你的屁股打開花兒!”
趙百川看了一眼那個比自己略小一些的少年,眼中再次變得淡漠起來。
是的,他趙百川不僅在平安鎮(zhèn)那些富貴人家眼中是瘟疫一般的存在,即便是在這貧民區(qū)中,他依然被人憎恨。
大人如此,小孩兒亦是如此。
這十年來,趙百川仿佛過著舉世皆敵的日子。
正因如此,他們家的茅草房,也是最孤單零落的一個。
趙百川走到自家門外,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身上的衣袍,仿佛是要彈去沾在上面的灰塵一般。
一番動作下來,趙百川整個人仿佛都變了個樣兒,顯得精神了許多。
直至做完這每次回家必做的一套動作之后,趙百川才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展顏道:“娘,我回來了?!?p> 茅屋之中,家徒四壁,一缸,二桶,一鍋,三碗,一床,僅此而已。
甚至連桌椅板凳這些物件兒都沒有!
床榻之上,側(cè)臥著一個形容憔悴的婦人,一聽到這個爽朗的聲音,婦人緊蹙的眉頭才笨重地展開。
婦人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下顎如同錐子一般讓人鼻酸,即便如此,依舊能夠讓人從她身上找到美麗的氣質(zhì)。
不難想象,婦人若是康健之體,該是何等的相貌怡人。
劉蕓緩慢側(cè)過身子,讓自己能夠面對著自己的孩子,她強(qiáng)行壓制著篩糠般的殘?bào)w,擠出一絲笑容,盡量溫和道:“川兒,今日可曾遇到危險(xiǎn)?”
趙百川年歲雖小,但心智早熟,將自己母親的動作收于眼底,卻并不言明,他知道自己母親在遭受怎樣的罪,而這樣痛徹骨髓的罪,母親遭受了已經(jīng)九年有余。
趙百川將背簍里的草藥一股腦倒在地上,輕輕摔去根莖上較大的泥塊,然后又將之放入盛了清水的鍋里以便清洗,一邊將如山采藥的事情事無巨細(xì)地講給母親聽。
當(dāng)然,一些危險(xiǎn)的事情他都略過不提,生怕讓母親擔(dān)心。
劉蕓自然知道自己孩子身上那許多疤痕的來歷,甚至曾經(jīng)幾度悔恨落淚,也曾苦苦勸誡孩子不要再以身犯險(xiǎn)進(jìn)山采藥了,但每次都無果而終。
她不是沒有以死相逼,只因山中太過兇險(xiǎn),采藥無異于懸崖走鋼絲,然而趙百川也是個倔驢脾氣,一向?qū)ψ约耗赣H百依百順的他,在這個事情上并沒有后退半步。
劉蕓怎么舍得真正去死呢?她的孩子還沒成年,哪怕如今自己成了他的極大負(fù)擔(dān),但只要每日能看到自己的孩子,看著他一天天長大,這也是極好的了。
劉蕓雖然臥病在床,卻也知道旁人對自己孩子有誤解,甚至因此而唾沫橫飛,極盡謾罵羞辱之辭。
悠悠眾人之口,她堵不住,更堵不了。
她活著的又一個意義,便是讓孩子不要因?yàn)閭说难哉Z而墮入歧途,對整個世界心懷仇恨。
畢竟,在劉蕓一開始的想象中,自己的孩子便是要負(fù)笈遠(yuǎn)游,踏遍千山萬水,看盡世間美景的翩翩少年郎。
趙百川這個名字,由來于此。
寄托著一個母親對自家孩子殷切的希望和祝福。
茅屋之中,一大一小,一個說,一個聽,似乎那些調(diào)皮溜進(jìn)屋內(nèi)的風(fēng)兒,也都不那么冷了。
足足花了一個時辰,趙百川才將草藥熬制好,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他認(rèn)真的吹了吹,又一勺一勺將之喂入母親的口中。
天大地大,活著最大,趙百川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讓母親活下去,他不敢想象,如果這個冰冷的世界在沒有了母親之后,自己又該怎么活?
將藥給母親服下之后,趙百川將鍋里剩下的湯藥用一個碗盛起來,然后粗略洗刷了一下鍋,又開始做晚飯。
家中米缸中的口糧從來都是剛好蓋住缸底,并沒有富足的糧食,由此,趙百川他們的吃食,便是煮上一小鍋稀飯,說是稀飯,其實(shí)很是清湯寡水,其中大半米粒他還都留給了自己的母親。
當(dāng)然,偶爾他們也會有加餐,那便是運(yùn)氣好時,趙百川能從山里帶些野味回來,陸上的野雞山跳,水里的王八游魚……
一碗清湯寡水的稀飯,趙百川吃得心滿意足。
其實(shí)只要有娘在,他哪怕吃土喝風(fēng),也會心滿意足。
飯后,趙百川如往常一般將鍋碗洗刷干凈,整整齊齊地?cái)[放好,然后合衣躺在墻角的茅草堆中,安靜的睡去。
只是睡了五個時辰不到,趙百川便如同機(jī)械一般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睜開眼睛,他躡手躡腳的起身,悄無聲息的挑著空水桶從房中走了出去。
平安鎮(zhèn)數(shù)百戶人家,共用著一口水井,水井在鎮(zhèn)子?xùn)|北處,距離趙百川他們的茅草屋有好幾百丈的距離,走路都得小一會兒,所以他平日里都是趁著別人尚在熟睡之際便去挑水,一來不用耗費(fèi)時間排隊(duì),二來也可避開別人的唇槍舌劍。
估摸著趙百川走遠(yuǎn)了之后,劉蕓才敢輕微哼哼出聲。
不知名的病痛糾纏了她快十年了,一個完好的家也因此破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她隱隱有種感覺,自己恐怕也已經(jīng)茍延殘喘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