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鎮(zhèn)座落在大梁國的邊陲之地,屬于官家都不愿意耗費人力財力管理的犄角旮旯所在。但是幾乎所有外來者無不是落腳于平安鎮(zhèn),并非沒有緣由。
一來,落鳳窟蛻變于火鳳之軀,這平安鎮(zhèn)所在之地,正是那火鳳頭頂,也是落鳳窟與外界連通的‘界門’所在。
二來,雖然仙兵三九的具體位置無人知曉,但通過一些大致推演,三九埋身之處,便在火鳳首部。
平安鎮(zhèn)之人大多孤陋,鮮有外出者,是以眼界極其粗淺,對外界之事幾無所知,甚至連大梁國,他們大多也不知道。
東山書院之中,柳葉屬于來得最晚的一批學子,但卻是最聰慧的一人。聰慧不僅是她反應靈敏,讀書識字最快,而且思維極其跳躍,常能舉一反三,由書本之內(nèi)問到書本之外,這一點,深得先生吳曉得的喜愛。
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先生吳曉得對藍衫姑娘的喜愛,但沒有一個人能生出嫉妒之心。柳葉的家世都足以讓大多數(shù)人自慚形穢了,更何況她還有一顆無比聰明的腦袋?
在這個假小子面前,他們也只能做到兩件事了,一件是羨慕,另一件也是羨慕。
唯有一人能夠?qū)Υ吮3终嬲钠匠P模@個人便是被叫做‘黑傻子’的左凡。
他似乎能對外界一切事情保持隔絕,無論驚艷的,亦或是糟糕的,在他的世界里,唯有紙和筆。
在書院之中,吳曉得授業(yè)時,他聽得專心致志,有十分精神,絕不會只用九分;而吳曉得不授業(yè)時,他便只是埋頭,要么翻來覆去讀那些課本,那么就是反反復復抄寫那些字詞。
雷打不動。
十歲左右的孩子,心里住的都是小魔鬼,成日里想著都是怎么好玩,如何能夠捉弄同伴,幾乎沒有耐得住寂寞的。
這不,課余時間,一群小書郎看著如黑炭一般的左凡又在角落里安安靜靜地抄寫課本,一個個里三圈外三圈的將之圍住,然后扯開嗓子就背誦起了書本上的內(nèi)容。
只是他們每個人都背的不是同一篇文章,因此場面顯得十分哄鬧雜亂,比最熱鬧的市集還要熱鬧。
他們在玩,別人在裝三好學生,這怎么能忍?
“一個個都吃飽了撐的怎么著?都給我起開,想背文章,一個個到我這里來。”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陡然響起,眾人只見假小子背著手,一臉寒霜地站在后面,就像發(fā)怒的雷公。
左凡只是個平常家的娃,他們尚可以仗著人多勢眾欺負一下,可這個假小子他們是萬萬不敢開罪的。
于是喧鬧的人群在嬉笑聲中一哄而散。
‘假小子’柳葉拖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左凡對面,還別說,這個木訥同學寫的字還真不賴,至少比自己的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柳葉手肘拄在左凡桌子上,手掌托著下巴道:“本姑娘替你解了圍,你也不知道說聲謝謝?”
左凡好似這才覺察到自己旁邊多了位‘不速之客’,抬頭看了她一眼,丟下‘謝謝’兩個字后便又埋頭繼續(xù)自己的功課。
柳葉目瞪口呆,直懷疑這人莫不是木頭做的吧?就像癩蛤蟆一樣,一戳一蹦噠,不戳它就不動彈。
寫了幾個字,好似覺得自己丟下兩個字確實不太好,左凡又補充道:“其實你不用招惹他們的,他們鬧不鬧,怎么鬧,其實對我來說,都一樣?!?p> 柳葉聽到左凡這句話,差點沒被噎死。這么說本姑娘好心好意幫你趕走蒼蠅,還有錯了?
“又一個沒良心的!”
柳葉咬牙切齒道,她想起了昨日碰到的趙百川,心中更加不爽快了。
左凡只是抄他的書,并不回答。
柳葉更加氣憤了。
這就好比兩個武林高手碰頭,一方已經(jīng)使出自己的絕學,另一方紋絲不動,并沒有接招的想法,只是靜靜地看著,如同看猴戲一般。
柳葉雖然氣憤,卻并沒有就此離開,她看了好一會兒左凡的抄書,發(fā)現(xiàn)他每一筆每一劃都落得極為小心,如同在書寫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一般。
這在柳葉這樣好動的人看來,簡直無法理解。
“你說你,成日里抄這些文章又有什么用呢?字寫得好看了,又不能當飯吃?!?p> 柳葉不解道。
左凡終于不再當悶葫蘆了,他停下手中筆,看著柳葉,一絲不茍道:“因為我笨啊?!?p> “這跟笨也有關系?”
“你們聰明的人,或許讀一遍就能記下書中內(nèi)容了,想要理解,可能只是再讀一遍的事情;但是我做不到,想要背下一篇新的文章,我可能需要讀數(shù)十上百遍,而抄書,不僅能夠讓我更快速將文章記下來,而且在抄寫的過程中,對每個字的記憶更深刻了不說,漸漸的也能理解文章中的含義了?!?p> “這難道就是先生所說的‘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這我可不懂,你應該去問先生。”
柳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鐵匠鋪子。
尹鵬坐在一張?zhí)梢紊?,閉目搖搖晃晃,旁邊擱著一張小方桌,方桌上則擺放著茶水。
一旁的草廬之中,傳來有節(jié)奏的叮叮當當敲打聲。
幾年下來,尹鵬的日子一直還算愜意,如果拋開三九遲遲沒有消息的話。
他孤身一人進入此地,如今也不是孑然一身,屁股后面還跟了兩個小身影,本來昨天他還打算再拉一個入伙的,可惜未能如愿。
有兩個,也不錯了。尹鵬這樣想著。
畢竟,如武瘋子于川,琴曲夫婦高山、流水,可是數(shù)年來什么機緣都沒撈到呢!
當然,進入此地最為幸運的人,絕不是他,而是多寶道人黃風。這廝仗著自己的法寶眾多,才進入落鳳窟三五年罷了,竟已有六七個好苗子拜入他的旗下替他搖旗吶喊了。
當然,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人家有那么多寶貝來招攬人,可自己呢?除了用幾個銅子去坑蒙拐騙,騙來之后還得讓他們出力打鐵,就這份待遇,能找到兩個記名弟子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
主要還是他尹鵬確實不太知道怎么當一個好師父。
他的修為,可都是自己憑著一把刀慢慢弄到手的。
一個引路人都沒有。
早年間,出身一個小洞天的尹鵬,只是一個窮苦出生的娃娃,父母早逝,為了活命,他什么都做過。
當過小偷,做過牛馬不如的奴隸,也干過強盜草寇的行當,最后才在機緣巧合之下踏入修行,并且一路走高,直至如今的元嬰境界。
能活到現(xiàn)在,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沾著修者的血液,所以說,讓他殺人戮仙,他在行,可是讓他教徒弟,尹鵬真是外行。
以往他行走修仙界,是不屑于收什么什勞子徒弟的,只是到了這落鳳窟,于等待仙兵出世的無聊空檔,才突發(fā)奇想,打算收兩個徒弟來玩玩兒。
他這個師父不合格,但兩個弟子還是十分優(yōu)異的。這才幾年功夫,便已經(jīng)是養(yǎng)氣的境界了,要知道,這落鳳窟里,天地法則并不健全,能在幾年功夫走到養(yǎng)氣境界,已經(jīng)算是極為不俗了。
若是到了外面,天地法則完善,他們的修行將會有如神助。
“廉連,加水;小辣椒,泡新茶?!?p> 曬著太陽,尹鵬懶洋洋的喊道。
很快,叮叮當當?shù)穆曇艟椭袛嗔?,一男一女兩個十三四歲的娃娃便從草廬中走了出來,那名叫小辣椒的女娃目露幽怨道:“師父,您老人家有手有腳的,自己不能動手么?沒看我跟師兄忙得不可開交呢!”
名叫廉連的男娃則笑道:“師父,別聽她的,婦人之見!什么事能比得上伺候您重要啊。”
小辣椒撇撇嘴:“師兄真不要臉,要放在一年前,你會這么說么?還不是因為師父先給你鍛造了狗尾巴?!?p> 廉連摸了摸背后的刀,神氣十足,笑道:“不服你打我??!”
“哼!”
小辣椒哼了一聲,扭頭看了一眼草廬,在那里,她的第一件法器也快要成型了。
正因如此,雖然嘴上不滿,她的動作卻不比師兄慢,很快將尹鵬的舊茶換成新茶。
尹鵬愜意得喝了一口茶水,輕笑道:“這鍛造法刀就跟吃飯一樣,得一口一口來,吃了一頓呢,得等一會兒才能吃下一頓,這樣才能效果最好,若是一直吃下去,還不給撐死了么?你這丫頭,性子不要那么急嘛。如果再不下功夫改,日后怕是嫁不出去的?!?p> 小辣椒昂首道:“沒有我喜歡的人,我憑什么嫁!”
尹鵬看了她一眼,笑道:“那萬一遇上喜歡的呢?”
小辣椒理所當然道:“若是遇到喜歡的了,他若娶是最好,若是不娶,我便打到他娶!”
尹鵬聞言,撫掌大笑道:“甚好,甚好!不愧是我鬼刀的徒弟,從前只見搶夫人,以后還可以見到搶夫君,想想都開心啊?!?p> 黃風有些百無聊賴。
以前他能仗著自己的寶貝多多,在徒弟們面前耍耍威風,神氣神氣,可是如今這一招,有些行不通咯。
饒是他以身懷法寶眾多著名,幾年里,也大半給徒弟們看了個遍,如今再無神秘感了。
這讓他很有些苦惱。
抓耳撓腮的黃風忽然又精神一震,他雖然有諸多法器,可真正的仙器卻從未擁有,若是將那三九收入囊中,豈不是又可以威風很久了?
一想到這里,黃風就動力十足,只是他的眉宇間很快又垮了下來,低聲嘀咕道:“三九啊三九,你究竟在哪躲著呢?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再不出來透透氣,怕是要發(fā)霉了吧,仙兵發(fā)霉,那豈不是很掉價?哎喲……一想想我這心窩子都跟著疼??!”
大梁國中部有一片連綿不絕的山脈。
山脈之中多生險峻雄峰,又有清酒蜿蜒,人間仙境。
一個灰衫修士和一個白裙女子漫步山嶺之間,說說笑笑。
男子腰間挎著一把二胡,女子背后則斜背著一把琴。
一些個隱匿在叢林中捕食者,在見到兩人之后,無不是紛紛退避,無敢靠近三丈者。
這二人便是琴曲夫婦,男子高山,女子流水。
每一年初春時節(jié),他們都會攜手來這片山脈游歷,然后于朱翠峰上合奏一曲。
神仙眷侶,不過如此。
朱翠峰,便是這片山脈中最雄偉的一座山峰,也是落鳳窟中最雄偉的山峰。在大梁國民間就有‘登得朱翠頂,可見九天仙’的說法。
這個說法,來自一位大梁國極其著名的詩人所作的《夢游朱翠峰》――
天劍落凡塵,化名朱翠峰;
其高九萬尺,凡人聞生恐。
憑風抖擻上,旖旎山河長;
我做朱翠頂,忽見仙子忙。
既是夢游,自然做不得真,只是這朱翠峰身處群山之中,往來困難,世間凡俗,難得進入,更遑論攀登。
只是這位才情極高的詩人,筆下所言倒也全然是假,譬如那句‘憑風抖擻上,旖旎山河長’,寫得便是十分傳神,這也是琴曲夫婦每年初春都會到此一游的原因所在。
無路可走,對于兩位元嬰境的地仙而言,完全不是阻礙。
琴曲夫婦完全可以一念之間飛上朱翠峰,只是那樣一來,也便丟失了諸多意境。
他們便一步一步走,不疾不徐。
“夫君,我們來這已經(jīng)三年了吧?”
女子溫聲開口。
男子點頭,道:“是啊,三年了,彈指一揮間?!?p> “你說我們需要像其他人一樣,去收幾個弟子么?”
女人笑道。
“不收?!?p> 男人果斷搖頭。
女人只是隨口一提,未曾想男子這般果決,略微有些錯愕道:“這是為何?”
男子停步,轉(zhuǎn)過身,眼神溫柔地看著女人,輕聲道:“這一輩子,我的眼里心里,除了你,已經(jīng)再難容下其它了,又哪里騰得出心思去教弟子呢?”
女子聞言,溫婉一笑,道:“我也是?!?p> 過了良久,男人摸著腰間的二胡,輕聲道:“若是真遇到音律奇才,收下也是可以的。”
女人笑了笑,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