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仙居最北邊是居所里最冷清的地方,北邊的閣樓低矮陰暗,在南高樓的陰蔽下,常年見不到陽光,丹砂跪坐在蒲團上,頭靠在朱砂肩上,時不時對著朱砂手中的繡繃指手畫腳。
“哎,你這……你看鴛鴦的眼睛不該是這樣的...”
被丹砂指點得不耐煩的朱砂,索性放下手里的手帕,轉(zhuǎn)頭盯著丹砂。
“我記得你從前可不這么啰嗦的?!睆那埃沁B繡花針都不碰的。
丹砂收回了手,低頭整理衣裙,裙擺繡著一株杏花,好看極了。丹砂摩挲半天,用寬大的衣袖將它遮住。
她從前最喜歡杏花春雨,覺得那樣的時節(jié)是一整年里,最美好的季節(jié),在那個時節(jié)里,所有的顏色都是那樣的純凈,不染一絲瑕漬。
“大抵是身邊能夠說話的人太少了。”丹砂頭低得很低“朱砂,我如今總算知道了你從前的滋味了,一個人熬過春夏秋冬,黑夜白天?!?p> “平兒年紀(jì)還小,日子也總會慢慢過去的?!敝焐拔兆〉ど暗氖帧拔覀兡茏龅闹挥械却?,慢慢的等,等到春暖花開,煙暖雨收?!?p> 丹砂搖了搖頭,她不愿意等,等待命運垂憐,坐以待斃?
那不是她的本意,不然她也不可能同沈璃做賭,三年作期,讓五姝紅遍京都。
“朱砂,我得還錢媽媽和平兒一個公道,我要讓法外逍遙的殺人者,得到他應(yīng)得的懲罰。”
朱砂知道丹砂向來固執(zhí),認(rèn)定的事,即便是有千阻萬攔、隔著高墻尖峰也要做到。她只是握了握丹砂的手,試圖給她些力量,那些她沒有勇氣,沒有能力去做到的事情。
“你能夠做到的?!敝焐懊嫔蠋Α!扒f不要學(xué)我?!?p> 對一個不該抱有期待的人,生出莫須有的希望,希望他帶她出困境,將她解救出這人間煉獄,卻終要一輩子困在了這方寸之地。
丹砂感受到朱砂手中傳來的熱度,她怎能不明了,旁人只知道朱砂把自己所有的身家拿來給了書生拜師走門路,最后被及第的學(xué)子反咬一口,一度癲狂,卻不知這背后真正的原因,那書生不過是朱砂未躋身風(fēng)塵時的未婚夫婿。
而那個讓朱砂苦等不歸的人,其實是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人。
快意恩仇,丹砂只覺得他的快意怕是都用在了朱砂身上,來的時候清風(fēng)兩袖,走得時候也是果斷決絕,除了一封信什么也沒留下,倒是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讓朱砂一個人在北閣等了足足兩年。
丹砂也曾無數(shù)次的勸說,但終究無果,朱砂對她說:“哪怕他只是一根枯枝,我也得拉著他向上爬,我等他,只是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丹砂,總有一天你也會遇見一個甘愿讓你等待的人,哪怕前路渺茫無期,你也愿意等他一輩子的人?!?p> 在經(jīng)歷了前兩次慘痛的經(jīng)歷仍然對感情這樣執(zhí)著,丹砂是羨慕她的,因為丹砂至今都不敢對徐玉郎抱有期望。
拋開從前不算,她自失憶來感知到的俱是外界的惡意,在旁人眼中伶人這個詞本身就極具貶義,《說文》里是這樣解釋的:伶,弄臣也。
由此可見,在世人眼中“表子無情,戲子無義。”甚至戲稱她們?yōu)槔淙恕?p> 冷人。
豈不知那些紙醉金迷的達官貴人,飲酒作樂的花花公子才是這個世間最最冰冷絕情的人。而被他們嘲笑的‘冷人’偏偏最是癡狂重情。
“我心里有玉郎,是想與他長久的?!钡ど暗皖^摩挲著衣擺,卻十足的執(zhí)拗,“可是我與秦蔚無怨,我又豈是恩將仇報的小人?!?p> “什么!”秦蔚聽著下人們的稟報,震驚的起身“不見了?!?p> 好好的一個人,就住在府中,怎么就不見了呢?
他昨夜還同她說過話,她就離他那樣近。
一瞬之間,秦蔚心中涌現(xiàn)出許多的場景,他們第一次見面,清歡的癡愣,在山崖下她抱著他說要做他一輩子的妻子,她得知他要從軍后明明不舍卻故作堅強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涌現(xiàn)在眼前。
甚至她于敵軍陣前,城墻之上,決絕哀慟的神情,最后定格在她面目全非的臉上……
是怎樣一種慘烈。
他失去過她,他不想在失去第二次,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她!他厲聲呵斥道:“派人出去找,天黑之前務(wù)必要給我找到她。”
……
“你叫什么名字?”丹砂看著面前這個剛到自己肩膀,頭上還插著根稻草的孩子,低頭問道。
“霍...霍覺?!焙⒆佑脴O低極沙啞的聲音回答。
這個名字莫名的覺得有些耳熟,丹砂一時想不起來,只好又問“為何想著要把自己賣了?一個男孩子,若是賣了身做了奴隸,那世代子孫便都是賤籍了,你可知?”
男孩聽著丹砂的話,一言不發(fā),過了良久才重重點頭。
這便是知道了。
“你有什么難處可以同我說,或許我可以幫你...”說到一半,丹砂才發(fā)覺自己有些好笑,明明她也正在泥潭掙扎,卻妄想伸手去拉別人一把。
為什么呢,不過是心中那僅有的一點良善罷,不愿意別人同她一樣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墜入泥潭。
“俞...丹砂姑娘。”路的另一頭秦蔚遠遠瞥見丹砂,只好遮住慌亂的心思,朝她走去。
丹砂剛聽男孩說完他的遭遇,便感覺到有人在敲她的肩,回過頭就看見秦蔚,丹砂以為是自己眼花,他的目光,說不出是焦灼,還是無奈,但聲音已異常急促。
丹砂并不知道秦蔚已經(jīng)找了她整整一天,她抬頭對秦蔚笑笑,“可以先同你借一些銀錢嗎?”
秦蔚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女子,百感交集,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目光仿佛穿越了冷落前塵,淡淡惘然。
他該拿她怎么辦呢?這么多年的耿耿于懷,如今她就在眼前,他卻如鯁在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這個姑娘,他念了半生的姑娘。
字鯁在喉嚨,他只說了一句,“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