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咳嗽一陣子,何遠從地上爬起來。抓起客廳中的茶壺,“咕嚕?!焙攘藥卓?。
喝完后,何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了幾口氣,然后打開手機,翻看了一下微信。
今兒是中秋。
往常這個時候,何遠手機里堆滿了祝福短信,可自從離職后,手機里的消息越來越少。
哪怕節(jié)日這天,他也才收到七八條消息。
上面連個稱呼都沒有,一看就知道是群發(fā)的。
剛離職那會兒,倒是有不少人發(fā)來消息,但得知他準備休息一陣子,并且暫時沒下家之后,這種消息就越來越少了。
何遠將手機放到一邊,癱倒在椅子上,望著橫梁。
在老宅住了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但何遠還是不習慣農(nóng)村的生活。
何遠三歲的時候,因為母親嫌父親沒本事,窮,選擇了離婚。
父親一氣之下,凈身出戶,帶著何遠到了爺爺奶奶家,母親則是拿著積蓄,去了南方。
小學畢業(yè)的時候,母親出了事,撒手人寰,何遠在一群人的擺弄下,走完了出殯儀式。
再之后,外婆為了爭奪遺產(chǎn),請出了早已離異的外公,將母親遺留的財務(wù)分成了三份。
父親這邊的親戚,也加入戰(zhàn)局,一翻亂戰(zhàn)之后,給何遠奪下了一部分財產(chǎn)。
期間,何遠也經(jīng)歷了兩次家庭重組,第一次的繼母虐待他,被父親發(fā)現(xiàn),然后離婚。
第二次的繼母帶了個女兒,日子過得不咸不淡,再后來生了個孩子,何遠反而成為了多余的人。
高考的時候,何遠發(fā)揮失常,原本二本線的分數(shù),考了個二專,大家都讓他復(fù)讀,但他第一次做了決定,填上了學校的名字,坐了四小時大巴去學校報名。
在校期間,在大家都在談戀愛,玩游戲的時候,何遠做著各種兼職,努力掙下每一分錢。
等其他同學出來實習的時候,何遠已經(jīng)拿著大學時候存下的積蓄,跑到了BJ,找到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在畢業(yè)五年后,何遠通過幾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積累,成功跳到了在美國上市的大公司,拿到了月薪三萬offer。
然后,為了趕一個項目,何遠每天凌晨五點睡,連續(xù)兩個月后,陷入昏迷。
一翻檢查后,醫(yī)生告訴他,他腦子里有顆腫瘤,手術(shù)費用很高,并且哪怕開刀,治愈的成功率也很低。
何遠工作以來,第一次休了假,七天的年假。
整整七天,他呆在出租屋里,一步?jīng)]有出去過。
七天之后,何遠遞交了辭呈,帶上可憐的行李回到老家,用這幾年工作存下來的二十萬積蓄,從親戚手中購下了這間祖宅。
何遠望著高高的木梁,抽著煙,眼中滿是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活多久。
這幾年來,他每天都在拼命的工作,平均每天只能睡四個小時。
只有在工作中,何遠才會有安全感,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
現(xiàn)在不用工作了,他茫然了。并且,買下老宅子后,他手上也沒錢了。
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咳,咳咳。
剛抽沒兩口,何遠又開始咳嗽起來。
抽出一張紙巾,將嘴角的血漬擦干凈,何遠拿出手機,又開始刷了起來。
朋友圈里都是曬旅行,曬美食的圖片,全國都在歡慶,只有他一人,躲在黑暗的角落,看著別人狂歡。
刷著刷著,何遠突然發(fā)現(xiàn)一條消息。
“老何,在不,你們公司是怎么回事兒啊,怎么對接人一直不回我消息?!?p> 何遠看了下昵稱,是以前的合作方,這個合作方是他辭職前談下的,和一項業(yè)務(wù)有關(guān)。
何遠皺了下眉頭。
不應(yīng)該啊,這項業(yè)務(wù)已經(jīng)過了部門總監(jiān),總經(jīng)理,是優(yōu)先度很高的一項業(yè)務(wù),怎么會沒人對接。
想了想,何遠給對接人,他以前的下屬,發(fā)了條微信,問問是什么情況。十分鐘過去了,對方?jīng)]有回復(fù)。
何遠心沉了下去,他在公司的時候,要求大家將相關(guān)重要人員設(shè)置特別提醒,并且在十分鐘內(nèi)回復(fù)消息。
何遠找出對方電話,打了過去,第一次沒人接聽,第二次沒人接聽,第三次,電話才被接了起來。
“喂,誰啊?!?p> 電話響起,傳來嘈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KTV。
“喂,小劉嗎,是我,何遠?!焙芜h道。
“何遠?”電話那頭頓了頓,才道:“哦,有什么事兒嗎?!?p> “是這樣的,有個合作方發(fā)消息來問我,一直沒人跟他對接,是不是出了什么狀況?!?p> “合作方?什么合作方,我現(xiàn)在在休假,有什么事等我回公司再說?!?p> “那是個很重要的合作方,優(yōu)先級很高,你看看,盡快回復(fù)一下吧。”
“沒空,有啥事上班說,我掛了。”電話那頭不耐煩道。
何遠剛要開口,就聽那邊響起另一個聲音:“誰的電話啊?”
“一個窮逼,操,以前總說我業(yè)績不行,遲早會被公司開掉。老子家里幾百畝地,馬上就要拆遷了,入手幾個億,看得上那點工資?”小劉罵罵咧咧道。
“那是,劉老板以后也是土豪了,到時候把公司買下來,照顧照顧我們這幫兄弟。”另一個聲音道。
“不就是幾個億嗎,小意思。唱歌唱歌,不理他?!毙⑦汉戎?,聽筒里傳來他那鬼哭狼嚎的聲音。
何遠握著手機的手緊了一下,緩緩放下手機。
呆了一會兒,何遠翻出另一個人的號碼,打了過去。
電話沒兩下,就被接起:“喂,是小遠啊,有什么事兒嗎?!?p> 何遠嘴角勾了勾,露出一絲強笑:“喂,薇姐啊,是這樣的,有個合作方……”
何遠將事情簡單說了一下,電話那頭很認真的聽著,等何遠說完后,電話那頭道。
“是這樣的小遠,你之前的業(yè)務(wù),都移交給別人了,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回頭我去問一下。”
“沒事薇姐,就是對方找過來了,我已經(jīng)離職了,不清楚具體情況,所以問一下,打擾你休息了?!?p> “好的,這事兒我知道了?!?p> 聊完后,何遠放下電話,然后給合作方發(fā)了條微信,示意已經(jīng)跟CEO說過了,到時候會有人找他。
做完這些后,何遠放下手機,看著屋外漆黑的夜空發(fā)呆。
農(nóng)村里的人很少,絕大部分的人,在城里都有了房子,這鄉(xiāng)下只剩下一些老人。
一到晚上,整個村子都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極少數(shù)屋子,才會透露出點點燈光。
“小遠,小遠。”
門口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何遠回過神來,連忙出門:“唐老,您怎么過來了?!?p> 一個老人,步履蹣跚的走到院中,被何遠迎進了屋。
老人七八十的年紀,佝僂著背,臉上溝壑縱橫,一身洗的泛白的藍布衣穿在身上,看著有些松垮。
“這不到飯點了嗎,我過來看看你吃飯沒有,沒吃的話過來一起吃?!崩先嗽诤芜h的攙扶下,在椅子上坐下。
“吃了吃了,今天我大學室友過來,做了飯吃了。倒是你,今天不是和家里人過節(jié)嗎?!焙芜h說道。
唐老住在何遠隔壁,離了兩間屋子,是村里的老人。何遠小的時候,唐老還帶過他。
唐老的子女也在城里,自己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何遠回來的這陣子,就是唐老一直邀他吃飯。
“他們啊,不是在外面上班,就是出去玩了,好像去那個什么泰國旅游了。要我說啊,這國外有什么好玩的,有那幾個錢,還不如存下來?!碧评蠂Z嘮叨叨道。
何遠沉默了一下。
他記得今天早上還碰見唐老,唐老提著新鮮的鯰魚,熏好的板鴨,肥瘦相間的豬肉。
唐老開心的告訴他,自己一大早就趕公交去市場,買了好多食材,準備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哎,孩子不回來,家里的菜做多了,怕浪費了,就過來看看你吃了沒,你要沒吃,就上我那兒吃一頓去?!碧评蠈⑹种械暮禑熢诘厣峡牧艘幌?,抽了一口,道。
“飯就算了,倒是唐老,咱可以陪你喝一口?!焙芜h道。
唐老高興的就要回去拿酒,何遠連忙讓他坐下,自己一路小跑,去唐老家取酒。
唐老家很簡樸,家里的家具,還是上世紀那種老舊的木頭,空蕩蕩的客廳中,一張桌子上,擺滿了半涼的飯菜。
何遠拿了一瓶白酒,又端了兩個下酒菜,然后跑回家里。將酒和菜放在桌子上,自己進了廚房,洗了兩個杯子。
將酒倒入杯子中,兩人碰了一下,喝了一口。
白酒一入口,何遠就感到一陣反胃,自從回老家之后,他吃的很少,整個人爆瘦二十斤,胃都小了不少。
這一口白酒,頓時讓他腹中一陣翻騰,他連忙夾了兩口下酒菜,將翻涌起來的嘔意壓下去,又點了支煙。
一旁的唐老喝了一口,眼睛瞇了起來,砸吧砸吧嘴,將杯子放在桌上,抽了口旱煙:“小遠啊,你說,你們年輕人,怎么都喜歡呆在大城市里啊?!?p> “大城市?”何遠愣了一下。
“是啊,你看,這農(nóng)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大家都去了大城市,都不愿意回來?!?p> “可能是為了生活吧,大城市里機會比較多?!焙芜h道。
“生活,他們掙的那幾個錢,扣完房租,扣完伙食,都沒啦?!碧评系?。
何遠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剛工作那會兒,一個月兩千四,房租八百,水電話費兩百,伙食壓了又壓,也得一千來塊。再加上交通費,何止存不下錢,自己還得倒貼。
甚至真的說起來,工作前三年,何遠一分錢沒存下,都是靠上學那會兒的積蓄和信用卡撐著。
一直到第四年,何遠從創(chuàng)業(yè)公司跳到一家大公司,手里才開始有了存款。
“他們還在城里買房,城里房價那么高,為了買套房欠上幾十萬,萬一失業(yè)了還不上,那房子還不是給銀行了?
而且城里房子那么小,一片地上幾十戶人,樓上樓下的多難受,你看農(nóng)村多好,家家一戶大宅子,住的多舒服,真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唐老繼續(xù)嘮叨。
何遠在一旁陪笑。
其實,如果可以的話,他倒是愿意成為一個房奴。
可惜,BJ的首付他付不起,成都的房價在暴漲三倍后,不僅付不起首付,連購房的資格都沒有。
曾經(jīng)何遠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當房奴。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真年輕。
“本來就沒掙幾個錢,欠了幾十萬,還折騰來折騰去,大城市不好,大城市害人喲?!碧评蠂@息道。
何遠聽了半天,才懂了。
事情很簡單,他其中一對子女在沿海城市打工,有了錢,買了房,人就飄了。
兒子不知道被外面哪個女人迷了眼睛,出軌了,現(xiàn)在小兩口在鬧離婚。
這種事,何遠見怪不怪。
男人,在剛交往的時候,總是會掏心掏肺的說,自己永遠不會出軌。
女人也愛聽這話。
其實說這種話,是要分人的。
一般來說,有過經(jīng)歷的人,要比沒經(jīng)歷的人可信。
就像是錢。
有的人有錢,他說不愛錢,是因為他知道有錢是什么感覺。
而如果一個沒錢的人,說自己不愛錢,視金錢如糞土……
這種人有錢之后,往往比第一種人更可怕。
因為他沒有嘗試過金錢的滋味,當他嘗試過之后,他很容易淪陷。
嘴上沒把門,亂給承諾的人,通常都不是什么負責任的人。
“都是錢鬧的,你說他們鬧就鬧吧,關(guān)孩子什么事兒,要是他們真離婚了,朵朵怎么辦。”唐老吧噠吧噠抽著旱煙,臉上的皺紋凝固成一團。
朵朵是唐老的孫女,何遠以前回老家的時候見到過。
那個時候她還小,長得倒是挺可愛的。算算時間,現(xiàn)在差不多快上高中了吧。
“兒孫自有兒孫福?!焙芜h勸慰道,說著端起酒杯,跟唐老碰了一杯。
“小遠,你是你年輕人,你覺得朵朵喜歡什么?”唐老跟何遠碰了一杯,問到。
何遠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唐老道:“馬上就是朵朵生日了,他們自己都不夠花,不找我借錢就好了,哪舍得給孩子花錢。我就想朵朵一個人挺可憐的,讓她過來過個生日,現(xiàn)在我還在,要是我走了,不知道誰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