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年過春節(jié),大家都會回老宅子團聚。
小孩子就在一邊瘋鬧,放鞭炮,玩兒木頭人,躲迷藏。
結果有次在玩兒游戲的時候,何遠跑的太快,被地上的泥坑絆了一跤,直接摔進一旁的臭水溝里。
渾身都濕透了。
身上還帶著一股說不清的酸味兒。
每次想起來,何遠都忍不住打個哆嗦。
出了小巷子,往右走幾步,就是唐老家了。
唐老家的房子建了很久了,是那種很老式的磚瓦房。
房子比較低矮,外面支撐的木頭都已經(jīng)磨破了。
墻面早就開始褪色,甚至脫了一層皮,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
“唐老,在家嗎?”
何遠上前,“咚咚咚”的敲了一下木門。
木門已經(jīng)很破了,上面到處都是劃痕,還有用粉筆畫上的涂鴉,看著就很有年代感。
何遠甚至有些擔心,自己一不小心就把木門給敲破了。
過了幾分鐘,里面一直沒有聲音,何遠有些奇怪起來。
難道唐老不在家?
何遠往旁邊窗戶瞅了一眼,屋子里有燈光。
不亮,比較暗,是那種老式的,橘黃色的燈光。
小時候家家戶戶都用的是這種燈泡,后來國家提倡節(jié)約用電后,大家才換上了白色的節(jié)能燈。
“不對啊,應該在家啊?!焙芜h撓了撓臉。
要是屋子里沒燈,何遠也有些拿不準。
平時唐老自己在家的時候,是很少開燈的。
老人嘛,總是習慣性的節(jié)約。
過過苦日子的他們,總是對災害有種天然性的敏感。
像何遠奶奶,總給何遠說,以前受災的時候,吃不起飯,連樹皮都要扒下來煮。要樹皮都沒了,那就吃觀音土,吃多了脹氣,被撐死,死的時候肚子都是圓滾滾的,眼睛都凸出來,可嚇人了。
雖然何遠不知道,吃不上飯和不開燈有什么必然關系,但老人說要節(jié)約的意思,他能懂。
雖然他不是很在意。
畢竟,真到要鬧饑荒的時候,你省下的那點錢,也夠不上買二兩米。
既然屋子里有燈,那唐老肯定在家,所以何遠又敲了一下門,然后在屋外等著。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道瘦弱的身影,出現(xiàn)在何遠眼前。
“朵朵?”何遠有些意外。
站在何遠面前的這道身影,正是好一陣子不見的唐朵朵。
自從上次讓唐朵朵在家住了一晚之后,何遠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女孩。
上次聽唐老說,朵朵已經(jīng)決定到他這兒來住了。聊起這個的時候,他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是朵朵啊,你爺爺呢?”何遠擰著牛奶,就要往屋子里走。
朵朵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的就要關門。
何遠懵了。
我這兒要進門呢,你給我關上是什么意思?
還沒反應過來,木門就要“啪”他臉上,何遠下意識伸手,擋住房門。
“等等,你這是啥意思啊?”何遠摸不著頭腦。
自己好像沒做什么呀。
怎么這唐朵朵一看到他,就直接把他往外趕?
唐朵朵不說話,身子抵在門上,使勁兒的壓著木門。
老式的木門被壓的“咯吱咯吱”響,木屑和灰塵都掉落下來,撒了何遠一臉。
“等等,我來找你爺爺。啊,呸!”
何遠說話的時候,有東西鉆進他嘴里,連忙吐了一口。
唐朵朵還是不說話。
她就像一頭倔驢一樣,一個勁兒的把何遠往外趕。
何遠本來是沒什么脾氣的人,現(xiàn)在心里也有點惱了。
有什么事兒你給咱說,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咱道歉,改。
你這一聲不響的,直接把人往外趕,到底是幾個意思?
“我說,我來找你爺爺。如果你爺爺不在,那我把東西放這兒?!焙芜h吸了口氣,平復一下心情。
他不是那種非撞南墻不回頭的人。
你真不喜歡我,咱扭頭就走,不受你那份氣兒。
犯不著生氣。
“你走?!碧贫涠浣K于開口。
她低著頭,聲音像破布一般,非常干澀。
“你說啥?”何遠問了一句。
唐朵朵聲音太啞了,字都擠在了一起,何遠沒聽清。
“我說,你走!”唐朵朵抬起頭來。
何遠這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還穿著校服。
瘦弱的身子,在寬大的校服下,顫顫抖抖。
精致的小臉上,兩個眼圈不知何時已經(jīng)紅了。
她抬著頭。
眼淚順著臉頰,緩緩落下。
她抬著頭,看著何遠。
兩只眼睛里面全是倔強。
何遠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唐朵朵。
身體里,好像突然有什么東西堵住了胸口。
唐朵朵看了何遠一眼,反手將門“砰”的一聲關上。
灰塵撒了何遠一臉。
何遠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這才擰著牛奶,孤零零的回去。
回到院子,鵬鵬他們還在烤肉,看見何遠之后,招呼他過去一起吃。
何遠擺了擺手,徑直回到客廳。
將牛奶放在角落,何遠點了支煙,看著屋外。
屋外夜色很暗,黑漆漆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時候何遠其實挺不喜歡農(nóng)村的,太冷清。
尤其是到了晚上,一點聲響都沒有,心里滲的慌。
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何遠漸漸沒有了感覺。
黑不黑,無所謂了。
顧不孤單,無所謂了。
害不害怕,無所謂了。
就好像很多以前喜歡的東西,不喜歡了;以前討厭的東西,不討厭了。
所有喜悅,憤怒,高興,哀傷,難過,都可以用一個“無所謂”來代替。
有時候,何遠覺得自己好像喪失了情感,變得冷血,冷漠,對所有人都漠不關心,對所有事都莫不關心。
包括自己。
何遠把這歸結于成長。
但今天,看到唐朵朵那個樣子,何遠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一下子就軟了。
“你怎么了?”
嬌柔的身軀貼在何遠背上,田蕊從身后摟住何遠脖子。
何遠沒回頭,隨口說了一句:“游戲玩完了?”
“完了完了,隊友太坑,害的我又掉星了。”
田蕊松開手臂,伸了個懶腰,無精打采的說道。
“有什么好生氣的,這游戲就是這樣。你要真想上分,回頭找個人帶你?!焙芜h道。
“沒意思,找別人一起打上去,也不是自己的實力,回頭還不是要掉下來。就這么打著吧,反正我也不追求段位,每天玩幾把就好了?!碧锶锏馈?p> 她看了何遠一眼,皺起了眉頭:“怎么了,感覺你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p> “沒?!焙芜h嘴角抽了抽,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只是突然覺得有點悶?!?p> “最近天氣比較冷,降溫很厲害,小心不要感冒了?!碧锶镂兆×撕芜h的手。
“你還說我,你這手就冰冰涼涼的?!焙芜h捏了一下她的手掌,說道。
“我這不是剛玩游戲嘛?!碧锶锿铝送律囝^。
“我去給你充下熱水袋?!焙芜h說著,站起了身子。
“好?!碧锶飳㈦p腿盤在沙發(fā)上,一臉期待的看著何遠。
何遠找到熱水袋,將線插上,然后站在那里等熱水袋燒開。
煙抽完了一支,他又點了一支,剛抽一半,熱水袋燒好了。
提著熱水袋回到房間,將袋子放到田蕊手里。
“你這手腳太涼了,回頭在房間里的時候,就開空調吧?!?p> “不用,空調開多了屋子里干,不舒服?!?p> “那就再開加濕器。”
“這么折騰啊?!?p> “別凍著自己。”
“這么多年都這么來的,哪兒有那么嬌貴?!碧锶餄M不在乎道。
“以前是沒得選,現(xiàn)在有條件了,要對自己好點?!?p> “你怎么了,我感覺你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田蕊抱著熱水袋,歪著頭,看著何遠。
“沒……”
何遠剛出口,猶豫了一下,嘆口氣道:“我鄰居一個老人,好像出了點事?!?p> “什么事兒?”
“不知道,好幾天沒見了。”
“也許是他家里人接他去玩兒了?!?p> “他子女很少回來,他一直都是一個人?!?p> “這樣啊?!碧锶锵肓讼耄?,“你很擔心他嗎?!?p> “我剛回來那會兒,他很照顧我,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會叫我過去吃?!焙芜h道。
“那就去看看吧,問一下鄰居,村子小,有什么事兒大家都知道?!?p> 何遠沒說話,只是抽著悶煙。
“你在擔心什么?”田蕊問。
何遠搖頭。
他終于還是放不下,吸了口氣,站了起來。
“我去看看吧,你在屋子里休息。”他換了件外套,推門而出。
何遠找了一個認識的鄰居,問了一下唐老的情況。
“你說他呀,前陣子好像在家里摔了一跤,進醫(yī)院了?!?p> “進醫(yī)院了?沒什么問題吧?”
“那就不知道了,當時他孫女跑到村子里,大半夜的,挨家挨戶的敲門借車。好多人都睡下了,硬生生被她吵醒。幸好隔壁老李在家,一聽出事兒了,二話沒說從被窩里爬起來,穿上褲子就爬去開車,把人給送醫(yī)院了?!?p> “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就不知道了,聽老李說,好像還摔的挺嚴重的,這幾天都沒見著人。你說,這人啊,也挺可憐,子女都不在身邊。他年紀也這么大了,一個人住在家里,哪天要是突然沒了,估計都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