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二去,已臨近子時,我覬覦那張繡花軟塌很久了,嚷嚷著要回去睡覺。
洗過澡回房時,無塵守在我房門,已恭候多時。
“干嘛站在這?給我當(dāng)門神嗎?”我打著哈欠,揉著惺忪困眼。
他敲著折扇,顰蹙著眉目,不懷好意:“要不要老規(guī)矩?”
“不要!”我當(dāng)即拒絕,“好不容易有大床睡了,你還讓我睡地板?還有,這可是不是荒郊野外風(fēng)餐露宿的,我得顧及黃花大閨女的名節(jié)?!?p> 因任務(wù)兇險,為保安全,我們一向同吃同住。不過是我睡地,他睡床。
“我這是為你好。這宅子死過人,陰氣重,說不準(zhǔn)半夜會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出現(xiàn)。”
“我不聽我不聽……”我捂著耳朵晃腦袋,一口氣推開他,沖進屋里。
有記憶的十三年里,我常常做一個夢。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夢由短至長,由模糊到清晰。
我站在一個山谷里,眼前依舊艷紅一片,鮮血染紅大地,與血紅夕陽融為一體。一段優(yōu)美的歌聲回蕩山間,仿佛溪水潺潺,颯風(fēng)習(xí)習(xí),悠揚動聽,卻包裹著濃濃凄涼之情。
我順著歌聲往前走,一路踏過尸首殘骸,在一個高臺下駐足。
高臺上綁著一個女子,穿著破碎不堪的大紅嫁衣,烏發(fā)散落,寥寥珠釵斜插。她癱坐在地上,凌落的散發(fā)遮不住風(fēng)華月貌的驚世容顏,唇在翕動,這歌聲正是由她發(fā)出的。
忽然,歌聲截止,她抬頭看向我。
我驚得戰(zhàn)栗一抖,夢過無數(shù)次,她還是第一次怔怔地看我。
她的眸子美得驚心動魄,猶如一汪清澈池水,反射出粼粼波光。
一行清淚從她那汪清水中溢出,滑落,在下巴凝結(jié),滴下,如水晶般剔透。
她再次出聲,喚道:“玲瓏……”
這個名字熟悉而陌生。
募地,風(fēng)乍起,整個夢境破碎崩塌,露出另一個夢境。
我環(huán)顧四周,正是陸府。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天際,我沖進前方的屋子,看到駭人的一幕。
地上殷紅一片,一名貌美女子倒在血泊中,雙目圓瞪,頸部鮮血直冒。而另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孩如野獸般趴在她身上,肆意撕咬,發(fā)出類似猛獸的低吼。
我立刻明白這便是柳絮兒被殘殺的犯罪現(xiàn)場。
“陸,陸空言?……”
仿佛聽到我的聲音,她猛地一回頭。怒目而瞪,鮮血從嘴染指至胸前,嘴里還在咀嚼著血淋淋的肉塊。
我一下子被夢魘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此刻,一股陰風(fēng)竄進,拍打著窗戶。窗外樹影婆娑,罡風(fēng)颯颯,雨點洋洋灑灑落進屋子。
夜里起風(fēng),格外的冷,凍得我實在受不了,只好鼓起勇氣下床,點了個蠟燭去關(guān)窗。我秉著呼吸一步步挪過去,搖曳的燭影怪異詭譎,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突兀。
忽然,一個閃電劈下,照亮窗外,我隱約見著窗外一道白影。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窗子竟“嘭”地一聲自己關(guān)上,手中的蠟燭瞬間熄滅。
我呆立在原地,四周一片漆黑,靜得可怕,整個屋子驟然冷了幾分。拿蠟燭的手越來越抖,最后直接掉在地上,我感應(yīng)到四周的氣息異?;靵y。
“嘀嗒……嘀嗒……嘀嗒……”
一滴,兩滴,三滴……有東西滴落在我臉上,我一抹,閃電適時驚亮屋子,手上的東西清晰可見,是血。
血液是從頭頂?shù)温涞模蚁肫饎倓倝糁辛鮾罕灰嗟暮韲?,倒吸一口涼氣。如果因著好奇往上看去,說不定會看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所以,我堅決不抬頭,而是一邊默念“這是夢”,一邊狠狠咬住手臂。
果然,疼痛感讓我猛然驚醒過來,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床上。我長呼出一口氣,慶幸只是個夢。然而此時,窗外如夢的伊始,電閃雷鳴,陰風(fēng)陣陣竄入屋子。
我摸黑下床點蠟燭,卻發(fā)現(xiàn)床邊燭臺不見了。正疑惑,閃電再次照亮屋子,我赫然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那支消失的燭臺。
正是方才夢中燭臺掉落的地方。
一股涼意從腳躥至頭頂,然后席卷全身,我吞了口唾沫,四周再次死寂。忽然,詭異熟悉的節(jié)奏聲再次響起:
“滴答……滴答……”
我再也忍不住,裹上棉被沖出房,敲開隔壁無塵的門。
他僅著褻衣褻褲開了門,見著我并不驚訝,慵懶地倚靠在門上,道:“小魚兒這是怎么了?”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直接沖進他的房間,輕車熟路地打好地鋪。
“抱歉,我也不想的。你放心好了,你睡床,我睡地,我絕不會占你便宜?!?p> 說罷,我端端正正地蓋上被子。
他不緊不慢地躺上床,往里挪出一個位置,單手撐著腦袋,擺出一個妖冶誘惑的姿勢,拍拍那個位置,道:“今夜起風(fēng)落雷,地上涼,我特地準(zhǔn)許你睡這,已經(jīng)幫你暖熱乎了?!?p> “不用,地上大,床上窄。我睡相不好,萬一碰著您老人家怎么辦?”
“你倒是還有自知知明?!?p> “無塵,再不睡明天就起不早了,我還要練功呢?!?p> 我只想把剛才的夢忘掉,把一切都忘掉,安安心心繼續(xù)睡覺。
可剛合上眼,又一道驚雷響起,我不由地發(fā)怵一下,忙將地鋪挪近床邊。接下來的每一道霹雷,我都挪過去一點,最后直接伸手就想抓他的被子。
他卻從被子里探出胳膊,伸出手來,我順手抓住了他的食指。他的手指纖長如蔥,潔若白玉,一個大男人的手居然這般好看。
“我這樣拉著你睡,你會不會不方便?”
“那你上來和我睡?”
“不要?!?p> “那便拉著吧?!?p> 我換了個姿勢拽著,一份安全感在心底油然而生。由于自身的通靈感應(yīng)術(shù),我從不輕易觸碰人,知道他人的秘密,感受那份灰色記憶讓自己很痛苦,甚至食不下咽。但是無塵不同,我看不透他,尋不到一點記憶。
想到這,我望向他,他已然睡下,鼻息中傳來輕鼾聲。他的側(cè)顏精致得無可挑剔,長睫如羽,濃密而纖長,高挺的鼻梁仿佛被精心雕琢一番。
我晃晃腦袋,不多想,我扯了棉花塞住耳朵,減輕屋外雷鳴的聲響,安然睡去。
從小我便愛做夢,安安心心在無塵房中,我果然又做了夢,好在做的是美夢。夢中,我正在啃一只極其美味的紅燒豬蹄,啃著啃著,豬蹄變成了一只烤全豬。我興奮地抱上去啃我最愛的豬腦袋,然而好景不長,啃著正帶勁,烤全豬忽然離了手,離我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
翌日清晨,雨過天晴,我在一片燕語鶯啼中醒來,像往常一樣伸懶腰。手伸出去撞上了床柱,我猛然睜開眼,此刻我竟躺在床上。
昨晚的一切全是夢?
我驚坐起身,才發(fā)現(xiàn)并非在自己床上,的的確確是在無塵房中。
下方傳來一聲帶著鼻音的悶響,我才發(fā)現(xiàn)原本我打著的地鋪被無塵占了睡去,哦不,應(yīng)該是我占了他的床。
他醒來正好對上我的眼睛,臉卻莫名其妙地漲紅,別過身子自顧自穿衣。
我一時愣忡,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昨晚是你把我抱到床上,自己睡的地鋪?”
他冷冷回了一句:“不是?!?p> “那為什么我會在這里?”
他回頭瞪了我一眼,沒有回話。我才發(fā)覺他的唇角破了一個口子,忍不住指著問:“你嘴巴怎么破了?”
聞言,他忽地被自己嗆地連連重咳,臉卻愈發(fā)地緋紅,轉(zhuǎn)移話題:“不是還要早起練功嗎?太陽都曬屁股了?!?p> 我“哦”了一聲,乖乖下床著衣。誰知這時,進屋幫忙洗漱的丫頭推開了房門,一聲尖叫驚起,一盆清水傾覆。
小丫頭捂著臉,忙弓身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于大師也在?!?p> 說罷,踱著小碎步退出房,將門重新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