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一人操持著整個家業(yè),絕口不提“傷心難受”四字,默默打點(diǎn)一切。
無塵留在和州處理交接事宜,我陪伊人回山莊。
那一夜,伊人留我在她庭院說了很多話。
她住的庭院依舊種著許多花草,只是也許沒了打理,枯死許多。庭院角落有一棵粗壯的柳樹,正對伊人的木窗。聽她說,那只妖常常站在窗外柳樹下,靜靜地看著她。
最初,他會擇一片樹葉抿唇吹起,悠遠(yuǎn)空靈,哄她入睡。很多次,她都以為是天外之音,直到某次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她最初的反應(yīng)是驚恐。
畢竟大半夜,一個大男人在你窗外吹樹葉還盯著你看,任誰都會嚇一跳。
她說,現(xiàn)在回想,他其實(shí)沒有惡意。
“很明顯,連我都發(fā)現(xiàn)了,只要你在,他會一直盯著你看,這種喜歡是掩藏不住的?!?p> 我想起在禁地圍剿他時,他的目光跟上了鎖似的,盯著伊人。
那種眼神飽含深情,溢滿的溫柔。
“可是……他為什么喜歡我呢?”
“你長得好看唄,”我笑著打趣,“我要是個男孩子啊也會對你一見鐘情?!?p>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于妹妹的嘴愈發(fā)甜了?!?p> “那是,”我自豪地拍拍胸脯,“我愛吃糖嘛?!?p> 伊人被逗弄著笑顏更甚,笑起來鳳眼彎彎的,艷勝嬌花,美過云裳。
半晌,她斂了笑,半調(diào)侃半自艾:“你說……妖活了很多年,見過的女子成千上萬,為什么會注意我?”
“這個嘛……”我點(diǎn)著太陽穴思忖,“佳馨曾說,感情這東西講究緣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也許那妖就只對你有感覺啊?!?p> “可是……他是妖,我是人?!?p> “唔……只要你不被他吃掉就好了,”我心大地說著,喝了口茶,托起一邊腮幫,“妖啊,往往桀驁不羈,看上了什么便要什么,但也深情,你只要同他好好說,別再糾纏你。”
她沉默片刻,望向我:“你們還要搜山殺他嗎?”
我皺眉為難,“我和無塵也在為此事頭疼。雖然這件案子他只是幫兇索性可以放一馬,但是他還背了樊鎮(zhèn)一戶人家的性命,至今那家小姐下落不明。負(fù)責(zé)此案的人撒手不管,閣主并給了我們,讓我們務(wù)必捉他。雖說這起案子的雇主已經(jīng)死了,但是我們無心閣有規(guī)定,收了定金就要辦事,必須為他們討一個公道?!?p> 我至今想不明白鳳陽為什么要?dú)⒛且患胰恕?p> “如果那也是受我爹指使呢?”
“得有證據(jù)啊,而且沒理由啊。”
“這個或許我知道,”她放下手中團(tuán)扇,“其實(shí)我爹并不是直系繼承,他甚至原本不姓葉。因?yàn)槲彝庾嬷挥心赣H一個女兒,于是收了兩位弟子,一個是我父親,另一個是與爹年紀(jì)相仿的人。他一直與爹爭鋒相對,最后敗了失了繼承,一怒之下盜了一本祖?zhèn)髅丶蹬芟律?,渺無音信?!?p> “那個人莫不是與樊鎮(zhèn)那家人有關(guān)?”
她點(diǎn)頭,繼續(xù)道:“不錯,一個月前,有人登門拜訪,父親親自接見卻與之大吵一架,也許便是他回來了,以此秘籍為要挾想要交換什么?;蛟S便是那秘籍,遭來了殺生之禍。”
“唔……可惜這些只是揣測,葉莊主已經(jīng)死了?!?p> “你們……一定要?dú)⑺麊幔俊彪m是疑問,但是她的眼里飽含懇求,顯然是在為他求情。
“唔……”我為難地避開她的目光。我很明白她的心情,為一個救了自己的人脫罪,想要報恩在情理之中。
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當(dāng)時他聽信蕓蕓師姐懂醫(yī)治之法,將她擄走。除了治療那名乞丐,或許是為了治療葉伊人的弟弟——葉清。所以當(dāng)日葉清病發(fā),蕓蕓師姐偽裝的藥童一起跟了去,她見到我,一直想暗示或觸碰我,卻被我閃身避開了。
最后,我還是心軟了。
“我會去和無塵商量此事,但凡世他是待不了了,必須驅(qū)回妖界。”
她松出一口氣,終于展露笑顏,明媚動人:“謝謝你,于妹妹?!?p> 此時,已至黃昏,晚霞絢爛,與庭內(nèi)萬花相之交映,奪目斑斕。
我拜別伊人,正備離去,忽然,那聲魔怔的鈴音又一次響起。
“叮~”
我一怔,四周再次落入一個大血缸一般,甚至連空氣都充斥著赤血殷紅。我向一側(cè)瞥去,庭內(nèi)花??v然化身彼岸花,無數(shù)的紅色蛾子縈繞于花叢上方。
“于妹妹?于妹妹?”
伊人的呼喚響起,我猛地抽身出來,晃了晃腦袋,額間卻已滲滿細(xì)汗。
“怎么了?”
我搖搖頭,直擺手:“沒事,最近總是出現(xiàn)一些幻覺?!?p> “是不是太累了,休息不佳?”
“或許吧?!?p> 我本身體質(zhì)便有異于常人,能看到、感應(yīng)到奇怪的東西,所以遇到這種情況也沒覺得太稀奇。
只是……那一晚,我平白無故出現(xiàn)在禁地始終得不到解釋。倒是聽到過一些傳聞,有些人一旦夜間便會下床走路,醒來后到達(dá)另一個地方,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
似乎幻覺還未完全散去,我竟抬眼瞧見某處土壤躺著一只紅色蛾子。
我想走近去看清楚,被伊人叫住。
“于妹妹,天色不早,要不要留宿在這?”
我連忙擺手:“不了,無塵還等著我呢,我馬上就走?!?p> “那好,我讓劉嬤嬤送你吧。”
劉嬤嬤便是一直待在她身邊、那日千方百計阻止我喚伊人的人。是她領(lǐng)著我出了折劍山莊。此時的她變了另一副嘴巴,笑臉盈盈說這說那,還不忘時不時吹捧我。我一路敷衍答話,不愛搭理。
只是,她忽然說起一件事。
“唉……也不知道這李大夫怎么就跑了,明明一年前是他主動找上山莊,請纓去治療二少爺?shù)摹!?p> “一年前?他不是常年待在這的嗎?”
嬤嬤“嘖”了一聲:“以前啊是有一位朱大夫,可是朱大夫在七年前便離開了。這位李大夫是一年前到的莊上,說自己來自湘良懷西,懂一種秘術(shù)可以治療二少爺?shù)牟。圆艑⑺粝?,安置在別院?!?p> “你說什么?湘良懷西?”我停下腳步,睜眼看向她,此時已走至正門前。
“是啊,”嬤嬤抬眼望了望天,“哎呦,姑娘,咱們快點(diǎn)走吧,小姐吩咐了要我親自送你下山呢?!?p> 好半天我才收回神,道:“哦,嬤嬤您回去吧,我自己下山便可以了。”
“那怎么能行?小姐說你不認(rèn)路。”
“認(rèn)得,”我慌忙點(diǎn)頭,“我當(dāng)然認(rèn)得,而且我是習(xí)武之人嘛,還能自保,嬤嬤你不像我,到時候還要孤身回來才更危險呢?!?p> “哎呦~那……待我知會一聲小姐?”
“不必了!”我拉住她,“她近日繁忙,別去叨擾,嬤嬤您自己做個主就行?!?p> 嬤嬤這才勉強(qiáng)點(diǎn)頭答應(yīng),放我離開。
我佯裝著往下山的路走了一段,然后轉(zhuǎn)身去尋李大夫的住所別院。
山路崎嶇且小道錯蹤復(fù)雜,夜幕降臨,我?guī)缀趺谌ぃK于,從另一條山路繞行找到了那座別院。
翻墻而入,這里已幾近荒廢,似乎半月來無人登門。
我摸了盞燭臺,探尋著這座別院。這座宅邸有前廳后院,不算大,但對于師徒兩人來住實(shí)屬寬敞。這里放置了不少藥材,看起來并無他異,直到我進(jìn)入熬藥的藥房,地上躺著四五只老鼠尸體和一碗殘留藥汁的藥碗,藥碗上有個明顯的月牙缺口。
當(dāng)時,由于李大夫與藥童無暇照顧我們,所以我自己去尋了個缺口藥碗。這個藥碗是用來盛給無塵熬制的藥汁的,當(dāng)時我交給了南宮子宗,跑出去與姜九歌對話。看這情形,這藥汁還沒來得及端給無塵喝。
我找了紗布撿了藥渣揣進(jìn)懷里。
有一處小房位于最偏僻的角落,門窗均被封死。我費(fèi)力地撬開門板,鉆了進(jìn)去。房內(nèi)晦暗無人,因本就不大的房子放置了一張大床顯得更加狹小。除床之外,還有些日常用具,譬如馬桶水盆之類,只是落了灰塵,應(yīng)是長期無人居住。
引人注目的是,即使這狹小的空間里,居然還放著一把古琴,琴身殘破,琴弦盡斷。
無意間,搖曳的燭光照耀上墻壁,我頓時傻眼。
斑駁的墻體上,滿是帶血的抓痕,和惡毒的血字詛咒:
“天理不容!不得好死!”
“墮入無間煉獄!永世不得超生!”
……
只有詛咒,沒有名字,仿佛將三生三世的怨念浸入其中,施加于對方。
最駭人的是床頭的陳年血字:“生”、“不生”,這兩個詞彼此錯亂重疊,似乎描繪著當(dāng)時血字主人內(nèi)心的煎熬與糾結(jié)。
生死的抉擇嗎?
血字已經(jīng)烏黑,被塵土模糊。我小心翼翼地觸碰,零碎的記憶如電雷一般沖擊腦海。
這些零碎的記憶畫面僅僅只有一雙血肉模糊殘破不堪的十指,胡亂抓撓著墻體,還有凄厲的嘶吼,一遍遍回蕩于房間,只剩漫天的絕望。
我猛然收回手,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這一次,感觸的媒體竟不是人,而單單只是血字?
似乎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身體越來越不可思議。
“叮~”
又來了。
我捂著腦袋一個踉蹌跌坐在床上,卻如同觸發(fā)了某個機(jī)關(guān),眼前浮現(xiàn)著一段模糊的畫面:一聲痛苦的哀嚎響徹后,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血淋淋的嬰兒,啼哭聲如同魔音縈繞腦海,只覺天旋地轉(zhuǎn)。
令人窒息的壓抑伴隨著頭暈?zāi)垦=吁喽鴣?,我一口氣沖出屋子,得救似的大口喘氣。
這種變態(tài)的壓抑記憶我真得不想再感受一次,甚至后悔為什么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抬起眼才發(fā)現(xiàn),這座小屋原本的窗外,正對著一株壞死的枯木??菽局l繁多,只是無葉,像極了雜亂落肩的老嫗頭發(fā)。
是枯死的柳樹。
陡然,“咻”地一聲黑影閃過,我嚇得四下張望,忽地又一道人影掠過,閃入前院。
我追了出去,前院內(nèi),月色朦朧,背對站著一個人,身形纖瘦,是枚女子。
從背影輪廓辨別了半天,我吐出一個人名:“蕓蕓師姐?”
她轉(zhuǎn)過身,冷月映煇于一張眉清目秀的臉上,只是這張臉比以前消瘦頹然,目色深沉。
半晌,她緩緩開口:“跟我走,我?guī)闳タ凑嬲恼嫦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