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出生,我們誰也沒有選擇的余地,能來到這個世上,本身就是件幸運的事,但如何過好人生,我們卻可以選擇,不管結果如何,向夢想出發(fā)、向美好生活前進,似乎成了人的本能。
……
有些事,說不在乎那是在欺騙別人和自欺欺人,其內心就像纏身的幽靈,讓人不時想起,令人時時煩心。
提親時間已過好多天了,吉巧還是不能說服自己,也沒有從恐懼和沮喪中走出來,她感覺自己人雖然暫時是自由的,但靈魂已經被上了枷鎖,這種感覺一直讓吉巧耿耿于懷,她生活在一片陰影中。在一次作文課上,她不由自主地寫了一篇短文《我想成為一只小鳥》,宣泄內心悲憤無奈的心情。她寫道:
“我想成為一只小鳥,鳥媽媽把我哺育大,會給我一雙騰飛的翅膀,讓我在廣闊的天空自由飛翔。不像現(xiàn)在的父母,既辛苦撫育我成長,又要把我關在不自由的鳥籠,剪去我夢想的翅膀。
我想成為一只小鳥,有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空間,在蒼翠的樹林間隨意來往,沐浴清晨溫和的陽光,欣賞百鳥的歌唱??梢噪S時到幽靜的小溪邊啄口清泉,看著水中的自己快樂跳動。可是現(xiàn)在的我,仿佛是父母的一顆棋子,想怎樣就怎樣;又像是他們準備隨時送人的禮品,想給誰就給誰。
我想成為一只小鳥,只想擁有個自由的空間,讓自己憑本事飛翔,再苦再累我都不怕,因為心中敞亮。這樣的要求不算太高吧,可是我怎樣做才能得到?”
一天中午,李妍老師把吉巧叫到了她的宿舍。
那是一個很小的房間,和整個學校一樣,都是土墻的,里面用木板又隔成兩間,前面一間沒有粉刷,和學生教室不同的是房間用木板吊了頂??扛舭迨且粡垥栏某傻男还?,櫥柜旁邊放著個木制的盆架,上面是兩個鐵瓷盆,盆架最上面的橫檔上掛著三塊手巾??繅Φ牡胤绞且粋€泥土做的火爐,爐子上是一把燒水用的小銻茶壺?;馉t旁的墻上掛著一口炒菜的小鐵鍋,鐵鍋下面是口煮飯的小銻鍋,墻角堆擺著整整齊齊的煙煤。這看似簡陋的小屋,在吉巧看來已經夠溫馨的了。
吉巧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李妍老師為什么單獨叫她來宿舍。她認真回憶和反思了最近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找不出究竟干了什么違紀違規(guī)的事以至于被叫來單獨談話。
正張望和尋思間,李妍老師從外面走了進來,“進去吧,吉巧。”李妍老師邊說著邊走進了里面的房間,吉巧低著頭跟了進去?!白?!”李妍老師把書桌前的凳子拉過來,指了指,自己則坐在床頭。
吉巧坐了下來,發(fā)現(xiàn)這房間比外面一間更溫馨了許多。四周的墻壁都用報紙裱得白生生的,一張小床靠墻直擺著,上面掛著紗布做的蚊帳,被子整齊疊放在床的中央。窗前書桌上直列著一排書籍,中間是一盆罐頭瓶裝的蘭草,雖只有一束,但郁郁蔥蔥很精神地挺立著。蘭草的右邊是一疊學生作業(yè)本,左邊是一盞上了罩子的煤油燈。桌子上還放著一本書,吉巧瞟了瞟,“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幾個大字映入眼簾,后來才知道那是現(xiàn)代女作家丁玲的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主要是講述農村反封建土地制度的偉大斗爭。
“吉巧,《我想成為一只小鳥》寫得不錯啊!但感覺過于悲觀無助,導致你連人都不愿意做了,想做只小鳥?!崩铄蠋熚⑿χ鴮烧f,“我看你最近上課老是走神,性格也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有什么困難嗎?”
“老師,我……”吉巧欲言又止。
“別怕!有什么就說吧,也許我可以幫你呀!”李妍老師起身扶了扶吉巧的肩膀,鼓勵道,“困難需要分擔,成功需要分享,懂嗎?”
“您幫不了的,我被定娃娃親了!我實在是不愿意,可又沒有辦法擺脫?!毖蹨I禁不住涌出了吉巧的眼眶,滾豆似的,濕潤了胸前的紅領巾。
李妍老師沉默了一會兒,沉默也許是此時最好的交流,勝過所有的語言。因為李妍老師一時之間也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安慰吉巧。
“那不是犯法的嗎?那你爸媽還讓您上學嗎?”李妍老師問。沉默總要打破,沉默解決不了問題,問題終究要面對,并想辦法解決。
“犯法又怎樣?誰愿意去告,誰又能夠來管?這是地方的習俗,比這嚴重的事最后都在不聲不響中平息了,這事算得了什么……”吉巧有點激動,但瞬間又轉換為撩人心弦的失望。
師生慢慢交流著,在李妍老師的開導下,吉巧講述了本村她聽說的無法查證的故事,但她一直堅持那是真實的。
那是解放以前發(fā)生的事。吉巧的爺爺有兩個兒子,吉巧爸爸和大伯,吉巧的大伯是村里的一霸,到處惹是生非、搶劫財物,要是看上那家的媳婦,就會想盡辦法弄到手,要是誰說他一句壞話,他準把人家打個半死。一天,他上山打獵,不知不覺來到山中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只有母親和年滿十八歲的女兒娘倆,大伯看上了女兒,就想占有人家,但那母親說,她們娘兒倆都得了麻風病,不能碰的,大伯自覺身材強壯,不會被傳染,還是恐嚇加誘騙占有了人家女兒。
也許是報應吧,大伯染上了麻風病,本就兇狠霸道的他,更加肆無忌憚了,方圓幾十里地方,被他弄得雞犬不寧,人們對他恨之入骨但又無可奈何。但老虎也有打盹之時,在一天夜里,大伯偷盜一戶人家時被狗咬傷了大腿,便在家養(yǎng)傷。村里的男人左盼右盼,終于盼來了機會,便精心策劃了一起“除害”行動。他們安排兩人故意向大伯匯報什么地方有個漂亮的女人,然后幾人商量如何去搶,等茶壺里的水燒開了,趁大伯還沉浸在強占民女的美夢中時,兩人按住大伯就用開水往身上澆。那可是沸騰的水呀,誰能受得了,大伯疼痛難耐,一下子丟了半條命。接著沖進幾人一起困住了大伯,把大伯弄到山中的一片地里,裝進早已準備好的木匣子里,聽說大伯在里面抓啊、喊呀、求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后來村里人架起大火把大伯活活燒死了,深埋在大片地里,并組織人員連夜對那片地進行了全面翻耕,誰也不知道大伯被埋的具體位置,只是后來慢慢的,那地方被叫做——麻風地。
村里從此太平了,關于大伯,誰也不想也不會提起,也不會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吉巧也是聽奶奶說的,奶奶說的時候好像也不曾傷心,只是淡淡的說了句,他命該如此吧,還囑咐吉巧絕不能對人提起。又聽母親提起過,好像還是奶奶默許干的,因為不“清除”大伯,母親就不肯嫁過來,有誰愿意與虎相伴啊。母親不嫁過來,一家人就沒有立足之地、出頭之日,就要慢慢走向破敗,最終家破人亡,徹底在世上消失。這是任何一個家庭都不希望遇上的,所以奶奶只能如此狠心毀滅自己的骨肉,保證家族的繁衍生息。
“在這貧窮的土地上,好像真有一些沒有寫在紙上,沒有開會統(tǒng)一,沒有人不愿意遵守的潛在規(guī)則存在著,”李妍老師打了個冷戰(zhàn),“看又看不見,查也查不著,但卻真實的存在著?!贝巴猓恢螘r飄起了雪花,紛亂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我也是死里逃生的?!奔蓱n憂地說。
“能說說嗎?”李妍老師拉了拉吉巧的手,輕輕說。
“這地方重男輕女思想嚴重,母親生了大姐、二姐后,一家人就盼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維系本家的香火,可是第三個生下來還是個女的?!奔芍v道。
“就是你了?”李妍老師問。
“不是,是我三姐。她很可憐,才一到這個世上,就被我媽像許多婦人一樣用水嗆死了,我可憐的姐姐,眼都還沒睜開看看這個世界,就又回到陰曹地府。我媽以淚洗面將近半月,眼睛都哭得快瞎了,常常從夢中哭醒?!奔裳劾锏臏I珠翻滾著,“要是真有來生,姐姐一定恨死我媽,也許會讓她下油鍋吧!”
“后來我媽又生下了我,又是女的,那可怎么辦?再用水嗆吧,實在不忍心。那就悄悄放到一公里外的山路旁吧,是死是活就看造化了?!奔傻难蹨I滾了出來,鼻子也一陣酸痛。她急忙用手捂住鼻子,順勢揉去淚珠。
李妍老師不知何時眼睛也變得紅紅的,她順手抹了一把,沒有說話。
“母親每天都去那兒,躲在不遠處悄悄看著,我在路邊——哇——哇——地哭著,母親悄悄躲在林間以淚相伴,心酸、無助、絕望、悲痛,一切的一切匯聚在了那苦澀的淚珠里?!奔捎悬c哽咽了,“這樣三天,也沒有人撿起我,我也沒有餓死,奶奶也看不下去了,就讓母親把我抱回來,‘她命不該絕啊,就算李家絕后也不能再這樣做了,造孽?。 赣H這才不顧一切撲向我,把我抱回家,緊緊抱著,誰也不讓抱,抱著我嚎啕大哭了整整一夜?!?p> 后來吉巧又講述自己定娃娃親的事。一個青澀的少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訴說了自己的“婚事”,而傾聽故事的人又是正值愛戀歲月的青春少女,這是多么的不合常理呀,但這個世界上,不合常理的事也并非就這一件,還有很多,只是我們不得而知罷了。
雪花更加紛亂,布滿了整個世界,它們似乎全都朝這個狹小的窗戶奔來,先飄進吉巧的心底,又飄到了李妍老師的心頭,冰涼冰涼的,冰涼冰涼的。
“只要給你上學,就有希望。努力走出山里,外面的世界很寬廣,外面有你向往的廣闊天空。只要能考上中專中師或是大學,有了工作,所有的煩心事,就有可能迎刃而解?!崩铄蠋煵恢螘r微笑消失,她伸手緊緊握著吉巧的雙手,傳遞給吉巧的是鋼鐵般的堅毅神情。
在寒冷的冬季,風雪飄零的日子,一個小小的房間里,吉巧感覺到了春天的溫暖,涌在血管里的熱血仿佛在宣告,這份寒心,正好鍛煉遠飛的翅膀。她仿佛看見,風雪的盡頭,一顆堅強的種子正在泥土里拼命萌芽,一輪驕陽正冉冉升起。
……